“那你是吗?”阿奎那从怀里抽出信封,把那一沓照片重重地摔到桌面,将那支已经冷熄的白烛都碰倒了。他指着照片,阴郁地反问道:“除了卖力气,你也兼职卖些别的?”
海戈一怔,待看清了那些是什么,再沉稳冷静的性子也不禁涌起了一丝恼火。“你做律师真是很够格,”他讥诮地说,“你把功夫花到了这些花里胡哨的地方,所以才会忘记那些真正的要紧事,对吗?”
“……你是什么意思?”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儿是哪,”海戈指着脚下,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儿已经被解除管制了?过去整整两个月,你就没有一次想起来把这件事告诉我?”
“……这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你真是不可理喻。”海戈诧异地望着他,道:“你觉得这样很有趣?伸出一个指头逗弄一个无家可归的死刑犯,看着他衣食无着、无亲无故、有家不能回,不得不仰赖着你生活你觉得很有趣?我是你闲来无事的消遣吗,大律师?”
阿奎那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我在消遣你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海戈淡淡地说:“我的生活中充满了‘这种人’。阿奎那,你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阿奎那恼火地说:“你根本没搞明白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这么做你知道戒毒的人回到旧社区后的复吸率是多少吗?”
海戈难以理解看着他,他简直失去了和他沟通的能力:“我又没有在吸毒?”
“那还不是一回事!”他粗鲁地打断他,忍不住烦躁地走来踱去,“在你真正被无罪释放之前,我必须要确保你周围是清白良好的环境!你也不看看你周围这个肮脏的污水池子,这些数也数不尽的下贱货色”
他一把抓起那沓照片。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此刻因为情绪失控而抖个不停,手背上跳起青筋,灰白、冰冷,像是一双从墓地里伸出来、紧紧攥着棺木边缘的死人的手。他把照片摔得劈啪作响,咬牙切齿地说:
“一群下三滥的毒虫、表子、小偷、赌棍、诈骗犯这就是你的‘朋友’?全都是一群下贱、下流、下作的贱骨头这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又有什么理由非得回到这里不可?”
他紧攥着照片,屈指把那些可恨可鄙的脸尽数揉烂可是他自己的脸却也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挤迫,变得前所未有的狰狞和扭曲,他恨声说:
“因为这些家伙都在排队等着你吗?不止那个斯纳克还有谁?还有别的什么人?天啊难道那些全都是真的吗?你才二十一岁你他妈搞过的人比小作坊后厨里的老鼠还多!”
不错,阿奎那确实早就知道海戈的出身,确实知道他的履历不会像是童子军那样清白可是那仅仅是一种理性上的“知道”。直到亲耳听闻了那些真假难辨的风流艳史,直到亲眼见到了那位搔首弄姿、至今还在和海戈拉拉扯扯不清不白的“前任”,他终于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一点那份花里胡哨的名单里一串串名字,窸窸窣窣变成了抖动着触须的毒蠊虫蚁,如潮水般猛烈地增殖着,迅速爬满了阿奎那的全身,咬穿了他的皮肤,直往他的血肉中钻去。
阿奎那越想越崩溃。他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不受控制地走来走去,语无伦次地咆哮道:“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为什么非得和那群家伙混在一起?为什么你可以那样随随便便地和别人发生关系?只和一个人在一起、只和固定一个人上床这会要你的命吗?只要有人随便什么人,哪怕是一个长满脓疮的乞丐、一个流着口水的猪猡提出要求,你就解开裤子?这就是你的本性?你就那么喜欢当表子吗?!”
在巫术横行的中世纪,一个男人看见自己朝夕相处、平素贤惠温驯的妻子,忽然一反常态地大声嚎叫、满口污言秽语、摔打小孩、生吃鸟雀、四肢扭曲赤身裸体地满地乱爬的心情,和此刻的海戈相比,也难分上下。有那么一瞬间,海戈几乎以为自己会直接走上去,攥住阿奎那的肩膀狠狠摇晃两下,把那个突如其来钻进阿奎那身体里的魔鬼给甩出去。
但他终究忍耐下去了。他震惊、恼火、倍觉冒犯,但是在一切吵闹喧嚣的杂音之中,有个冷静的声音在对他说,你知道他没有中邪,也没有发疯。
前段时间以来,受激素影响所以鬼迷心窍的阿奎那,随着晦暗的月亮渐渐退潮,终于现出原本的、“本应如此”的形貌。那个天真、热情、痴迷的“阿奎那”的面具上面绽开了一道裂缝,原本高高在上的阿奎那从缝隙中探出了头,用傲慢、鄙视、看一块垃圾一样的目光看着他。
……果然,还是到了这一刻。
海戈扣住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我没打算和你吵架。”他厌倦地说。
“走吧。这地方对你来说不安全。以后你不要到这里来了。”
就像他不适合出现在东塘区,阿奎那也不适合出现在这里。才呼吸了几口这里“廉价下贱”的空气,那个原本“精致得体”的阿奎那,已经像是被酸雨腐蚀的雕像一样,变得面目全非、状若癫狂了。
阿奎那蓦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会送你回去。然后我们就此告别吧。”
阿奎那猛地窒住了呼吸。那若有若无的水霉味,不知何时变得分外浓烈,腐臭得令人难以忍受。致病的病菌孢子一团团飘荡着,争先恐后地往他的肺里钻进,他的胸骨发疼,呼吸困难,感到一阵眩晕般的窒息。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这就是……你最后想对我说的话?”
海戈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莫名其妙被长钉钉死在标本架上的蝴蝶,徒劳地被困在原地。他对阿奎那这顽固不化的偏执愈发感到恼火,多多少少也开始丧失耐性了。
“你要我说什么?……你一直连珠带炮地冲我发火、对我质问。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奇怪吗?我的事,为什么要向你交代?”
海戈冷静自持地反问他:“你究竟要我说什么?你不是都已经查到了吗?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有哪一座法庭审判一个人的私生活?你非得要把我架在被告席上,逼我为自己辩护。我为什么要?”
他头脑清晰,语气冷淡,慢慢地说道:“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那我就说:这种事你情我愿,合法合理。当然,如果你非要觉得它很龌龊、很淫秽,那也随便你。我改变不了你。你也改变不了我。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一股砭骨的寒冷猛地攫住了阿奎那。他剧烈地抖震了一下,已经十足苍白的脸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他不可置信地瞪视着海戈这个人不曾恼羞成怒,甚至不曾因为自己方才的羞辱对他有任何记恨他为什么这样冷静?
阿奎那慢慢地走上前去,脚步迟缓,像是有曳地的尸衣在拽着他的脚踝。他低声开口,声音如同在一座墓穴里回荡:
“为什么你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抓住了海戈的衣襟。他浑身发抖,惨白的脸上,一双干涸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像是骷髅眼洞中迸发的两团磷火。他直勾勾地看着他,嘶哑着、苦涩地说:
“难道你只是一个局外人?你为什么能这么超然事外?你看着我,好像只是在看着一个不能理解的疯子?”
他的声音凄苦而哽咽,几乎变了音调。不知为何,海戈忽然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强烈的悚然。他的喉咙发涩,下意识说:“阿奎那……”
他蓦地止住了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忽然落在他的衣襟上。
阿奎那哭了。
海戈脑袋中“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阿奎那睁着双眼,空洞地望着他,像是两座无生命无机质的泉眼,那些眼泪不断地、却又是麻木地、毫无知觉地淌了下来。他看着海戈,却又不仅仅是在看向他。他喃喃低语道:“事到如今……你怎么可以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说你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抓起海戈的手,紧紧地摁在自己的胸膛。那双清瘦冰冷的手何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攥着海戈动弹不得。
他的嗓音嘶哑,绝望地、几乎哀求般地质问他:“你什么也感受不到?这团火已经快要把我烧死了而你你当真一丁点热度也感受不到吗?”
海戈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这双眼睛,在黑夜里也视若白昼,他看得清阿奎那每一个表情、每一滴眼泪。他的面颊鲜红,嘴唇苍白,可是他的眼睛像是毒蛇的鳞,像是酷烈的酒,像是烧熔的铁水喷涌迸发出灼烫的光,簌簌疯长化成玫瑰的荆棘,紧紧缠绕缚住他的心。
海戈觉得自己会被这只毒蛇狠狠啮一口。他几乎畏惧起了这股热情。他感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阿奎那身上那股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暴烈的癔症,马上就要传染到他身上了。他别开眼,低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奎那狂热地紧攥着他,“你知道,你和我一样看见了你以为只要一遍又一遍地把它反复压抑下去,它就不存在了吗?”
海戈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够了……你一直是一个人在自说自话”
阿奎那恨声道:“你觉得我奇怪?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愤怒、为什么嫉妒、为什么紧咬着你不肯放你他妈的要装聋作哑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告诉我,如果是我如果我和其他人出去、和其他人上床,你也无所谓吗?”
海戈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