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1)

《春生师兄》

第五十四章

这家成衣铺子的位置离东市不过百来步,凌迟法场的血腥和喧嚣在店门前已触手可及,前方东城门下一片人头攒动,围了十来道人墙。现在也不知已经将几个倭寇千刀万剐了,人海遮着中心搭建出的刑场,只见一片血河从里头漫出,被人群踩踏着,腥味肉气冲天,每个围观者的鞋底都沾了血迹,挤在前头的更是把鞋和裤脚都浸红了。

这条被众人踩踏的血河正慢慢积涨着往更远的地方缓淌去,看这光景,估摸那只闻其惨叫不见其惨状的倭犯再被多割几刀,这血河马上就该流到这成衣铺子的店前了。

若不是先前经过的每一家布庄和估衣铺都被冯谢君在门口一瞥就否决了,两人也不至于从西郊一路走到东城门。离这东市的刑场愈近,春生的眼睛就愈不敢乱瞥,走到这一段儿石板街,他便索性握着小师弟的两根手指,低头躲在刘斧头夫妻两送他的帏帽下,只敢盯着自己两只往前走的脚,不敢抬头去看那刑场。

他这时又害怕起了那“人相食”的现实,唯恐自己一抬头就看见那些逃进不归山里的饥民在争抢凌迟割下的人肉,而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使他那突然出现的恶心感也加剧了,从时有时无到好几次都差些干呕出声,好在终于碰见了一家能入冯谢君法眼的铺子,能钻进去暂避一避人世间的残忍。

春生在跟着冯谢君进这家成衣铺前,抬头看了眼店门口挂着的牌匾。

上头黑底描金写着三个大字“花想容”,角落还刻着个题匾人的名印,春生认不出那做小篆的名字,但他知道能给人题匾还要把名字印章也刻上的,说明这个题匾人一定是个有名人物,而有这样一块牌匾的店也一定是家寻常百姓消费不起的贵店了。

春生一进去什么也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先被墙边一面落地大铜镜里的自己吓得低叫了一声,往后一跳,躲到了冯谢君身后,被自己见多识广的小师弟笑话了一通,这才慢慢直起身子,跟着冯谢君打量起了这家店铺。

他越看,越想把腿往外迈,这店铺里的每一样摆设陈设,甚至每一寸地砖,都在告诉春生,这店里卖的每一样东西一定都贵得超过了他的想象。

像其他许多铺子一样,这里也没人看着,一排放满了瓷器玉石摆件的多宝阁将店内隔成前后两个空间,而这两座侍卫一般靠墙对立着的多宝阁中间则挂了一面珠帘,这珠链后面算是后店。

隔着这面被热风轻轻吹晃的珠帘,隐隐约约得见后店里头挂满了各种匠物伞,扇,纸鸢,腰佩,璎珞,发冠,簪子等等,这些东西似乎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看上去美极了。

总之许多和衣着打扮有关或无关的美丽东西,都繁拢在了那面珠帘后,一道楼梯也在这珠帘后往二楼伸去,楼上似有人的嬉闹声,看来这家店里的人,也像近旁的其他商户一样,聚在自己铺子二楼看不远处的凌迟。

冯谢君和春生站着的前店被一张放满了布匹的大桌占了主要空间,墙边则摆满了各种男女款式的成品衣袍,和其他布庄将衣服像毛巾似的挂在衣架上的方式不一样,这家“花想容”的每件衣服都穿在无脸的木头人身上,使人一眼就知上身的效果。

用这种人型木偶来展示衣服的新奇法子,冯谢君在西域也未曾见识过,所有的木偶都用香樟木雕刻得栩栩如生,男女老少的体型皆有,若是将五官也刻画出来,恐怕一眼望去能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冯谢君心里不禁对这店愈来愈感兴趣,早听闻中原地大物博,没成想这样的小镇也卧虎藏龙,有着如此精奇的店铺。

他抚摸着那些木偶身上的衣料,感受着许久没有享受过的高级触感,仿佛一个小国王欣赏着自己新得的宫殿,不顾一旁春生敲着退堂鼓,径自绕过那放满了布匹的大桌,迈步往那面珠帘走去。

就在冯谢君的手伸向珠链的那一刻,他突然闻出了这店里还考究的点了熏香,而这熏香里头放了一味自己决不会闻错的香料。于是,不仅是春生,就连他旁边这位躺在金银宝石窝里长大的明教圣子也为此店的奢华吃惊得愣住了。

是龙涎香!外头的血味太重了,走到这儿我才闻出来,这小镇上竟有人点得起龙涎香?!

这在西域只有那些王室用得起的香料,运到中原更是稀贵,在香熏里加上它点着,那便相当于烧着金子闻个味。而世间千万种香味中,冯谢君最爱的就是这一种。

他的父亲冯应如每次从国王的宫殿夜归后身上便带着这种味道,每当那位美艳绝伦被称为光明火化身的教主在破晓前从外归来时,不管自己有多累,他都要先来看一眼妻儿的睡颜。

冯谢君对这香味很敏感,一闻到便知是父亲来了,不知有多少个夜晚,他因为这香气在娘亲的怀里睁开眼,看见他的父亲疲惫却安静的坐在地上,靠着他们的床头,将娘亲的一绺黑发绻在指头上,放到嘴边轻吻着。

直到后来,他被邀请和父亲一起出席国王定期拜谒光明火的圣宴,冯谢君终于明白父亲身上的龙涎香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沾染上去的。

仿佛是因为那次是让做儿子的第一次看他父亲如何雌伏在别人身下,因此那位把摩尼教从一个被中原朝廷驱赶得只剩几人的残氓,大力支持供奉成如今西域大宗的国王,久违的,特地再次亲自上阵。

这位国王已年近七十,头发灰白,身型臃肿,吃了药才硬起来,宫女们脱光冯谢君父亲的衣服,国王取下自己缀满宝石的王冠,将它戴在了冯应如的黑发上。

谢君看着在一群贪婪无厌的贵族中美得愈发惊心动魄的父亲,被抱上了国王的王座,既不畏怯,也不羞赧,更无怨恨,从容慵懒的坐在上面,打开了自己的双腿,露出已经被调教成竖状如阴户般的菊门,里面不知何时被塞进了几粒葡萄,正被他父亲一颗又一颗地排出,而那老国王就这样跪在他父亲面前,张嘴接着从光明火化身的美人教主后庭里落出的葡萄。

他们仿佛真的把他父亲当作一个神明,带着骇人的虔诚供奉他,冯谢君看这些贵族们祈求父亲把他们鞭打得浑身是血,要他的父亲狠狠地踩自己挺起的阴茎,扇他们的耳光,朝他们吐口水,甚至争相抢着喝他父亲的尿。

可当冯谢君看见他父亲那合不拢的后庭里流出这些信徒的精水时,他就明白,他的父亲不是这场宴会供奉的神明,他父亲是宴会本身,而自己被带来这里观看这一切,是为了要做他的接班人。

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和父亲一样,染上他最喜欢的龙涎香味,尽管明白这种香味是如何染在父亲身上的,冯谢君还是克制不住的喜欢这种香味,如果权力有香味,那一定就是这种味道。

闻到这气味的一瞬间,冯谢君脸上的表情是极其复杂的,然而看到自己的傻师兄撩起斗笠上的薄纱,对着这家店的一切都用瞪眼半张嘴的表情惊叹着,完全一幅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冯谢君一看到春生,一颗心就立刻松弛下来。

冯谢君用一个笑定住自己的心神,挺了挺腰背,泰然自若的朝空无一人的店里喊了声“有人吗?”

第一声没人应,冯谢君又喊了第二声,这才有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脆滴滴的从二楼传来。

“诶!客官,马上来!”

接着,便听到一道珠链后掩着的木楼梯上传来声响,隔着珠链隐约看见一个穿着粉色罗衫的妙龄女子,扶着楼梯“踏踏踏”地快步下了楼,她掀开了几道珠帘就急急从里间钻出,身后的珠链还晃荡着没静下,少女一双荔枝大眼睛,就将春生和冯谢君上下左右打量了几回,好几句话连珠子似的已经冒出了嘴。

“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东市那儿凌迟倭犯,我们店里人都跟着老板娘在二楼凭栏伸脖子看着呢,原以为整个芙蕖县的人今日都要看那凌迟再没心思做什么了,谁成想竟有两位公子会来店里买货,实在抱歉,实在抱歉。”

这姑娘右手垂下拿着一面绣着荔枝的团扇,对两人说了四声抱歉,说话时她从楼梯上下来时带着的笑一直没散去,可那份紧张劲却散了,眼神露着嫌麻烦的怠慢,显然是从衣着上看出了两人的银两数量。

春生往日下山最多只和一些摊贩农妇短暂接触一下,这是他头一回看见不做粗活,五指如葱,脸上粉嫩,细施脂粉,裙袂轻飘的娇女儿。

上回将姜半夏错认成小姑娘,春生就紧张羞怯了半天,这回碰上的可是真真正正的女儿家,春生简直像个突然被人往怀里塞了件价值连城的瓷器的穷人,立刻将斗笠的薄纱放下,遮了脸,紧张得在冯谢君身边立正站直了。

他的局促不安当然被这粉裙少女看得一清二楚,春生看见对方黑白分明的荔枝圆眼往下朝自己的草鞋瞥了一眼,春生这才惊觉自己的形象实在粗鄙。

他袜子都没有,十个圆圆脏脏的脚指头好像被少女的眼光刺了一下,在草鞋里尴尬的缩了缩,想藏,藏不了。

那少女见他十个脚趾缩了缩,就拿起团扇遮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春生听到这笑声立刻羞得好似连十个脚趾都红了,恨不得叫一旁的冯谢君把自己装进箩筐里。

春生对女孩子的这种局促,是许多没见过世面的老实汉子都会有的反应,而春生在漂亮少女面前到了这般几乎恐惧的夸张地步,责任全在他的师父竺远。

幼时,竺远便常对他说,男女老少中,这“女”是最玄妙的存在,她们可以是世间最美好的生灵,也可以是天下最危险的深渊。

他原是想让春生将来长大后不要见色起意,哪天下山仗着自己武功祸害了某个姑娘家,也是希望他不要像江湖上许多英雄好汉为红颜断了前程甚至性命。可江无心是个不会说话的,总是像唬吓不肯睡觉的孩子般,警告春生决不可轻怠亵渎女子,否则必有不得了的灾祸报应降身。

因此,一直窝在山里的春生,漂亮的女孩对他来说,就像传说中的龙,从来没见过只听闻过,是一种既要十分尊重,又该适当畏惧的神奇存在。

江湖上多的是痴儿怨女,江无心以为像自己和苗无根这样喜欢同性的是极少数,因此以为春生将来若是为情所困,也该是为个姑娘,毕竟春生虽也长着女人的东西,但不似姜半夏那样生得比许多女子更可爱依人,春生各方面都像一个身型较瘦薄轻盈的正常男子,故而江无心一直将他做男孩养大,在笨拙的两性情爱教导上,也只往和女子相关的事上引导训诫。

哪知,他捡到的傻白子,竟和自己一样,也喜欢上了男人,还是两个!

等到江无心感叹世事难料时已是以后的事了,这里暂且不提,此时再看这间名叫”花想容”的店铺里的人,冯谢君感受到了自己的春生师兄不自觉的在往他身边躲,他自然明白他们被这粉裙少女看不起了,心里已对这漂亮姑娘起了怒意,他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这姑娘再漂亮,能有他冯谢君漂亮?

“呵呵,姑娘客气了,我们只是闻到竟有店铺点着龙涎香,因此进来瞧一瞧,若有合眼缘的,随意买个几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