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圣子,只有他有资格替教主清洗那些荆条上的罪人皮肉,可他还只是圣子不是教主,是尚未成熟的光明火,还没有能力替人抽剜罪肉。这哪是一种能力,不过是一种权力,一种愚众为求心理上的安宁和解脱,赋予一个陌生人的荒诞权力。
冯谢君看着这些人朝自己弯下的脊背,突然有了一种想要把手中鞭子挥打在上头的冲动,可一只手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这一恶念,将他拿着鞭子的手轻轻往下一压,打断了他的这股邪戾欲念。
是春生,他走到自己小师弟身前,要这些民众赶紧起身,嘴里不停对他们喊着“使不得使不得,我们只是住在山中的普通人,不是什么神仙。”
春生那焦急的样子,仿佛这些人的跪拜真的会给他和冯谢君遭来天谴,几个人在他的拉扶下,犹犹豫豫的站起来,看春生虽然样子与常人不同,然而脸上的老实宽厚是真的,这些人便又双手合十,喊着“小菩萨”,拜起了他。春生听了赶紧连连摆手,这个扶一扶,那个拉一拉,忙了半天,人是一个也没有拉起来,连自己也白白受了许多磕头。
冯谢君在背后捏着鞭子,看这“小菩萨”乱忙活,心里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把鞭子挥出去,否则这位“小菩萨”一定要厌恶他了。
他不似卓不凡,会因为自小受的君子之说而对心里的这些残虐念头进行自我谴责,冯谢君几乎慧极无情,从小就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有清楚的认知,因此不会像卓不凡这样拎不清自己真正所求为何,而被困在世俗所虚设的“君子”之牢里,冯谢君清楚自己是个无情又残忍的人,他只求自己所想求的,只爱自己想要爱的。
虐打无辜者的恶念若是起在了卓不凡心里,定要使他煎熬,而对于冯谢君,他很小就承认了自己心中的恶,并不会有一丝良心上的痛苦,会叫他痛苦的是叫春生瞧见了这份恶,因为他知道他喜欢上的人就是个心善的小菩萨,会因为他有这样的恶念而远离他。
可是这小菩萨实在太笨,这样用嘴劝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果,于是冯谢君手往前伸去,用食指勾住春生腰间系着的布带,将人拉回自己身边后便用鞭子指向这些人,喊道。
“我师兄叫你们起来,你们就起来!我数到三,谁再不起来,鞭子伺候,一!”
还未把三数完,所有人便都站起来了,还是鞭子比苦口婆心的劝说有效得多。
春生虽觉冯谢君这样威胁别人不太妥,但还是对他投以感激和佩服的一眼,冯谢君假装没有看见,拿着鞭子走到这些人面前,好似老练的官兵审讯起俘虏,要他们按高矮站成两排听他问话,除非被点到的,其他人一律不许开口。
有冯谢君这样盘问,两师兄弟很快就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都搞清楚了。
原来这些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并非盗匪流寇,不过是些躲避前线倭乱逃来芙蕖县的平头老百姓,他们都已许久没吃过一顿饱饭,在这林中碰见了一匹壮硕黑马被系在一颗松树下,于是便想牵来宰了让所有人饱一顿肉,谁知这黑马凶猛异常,没吃到马肉,反而折去了两条人命,是以才会发生刚才那一幕。
春生听后,感慨良深,见这些人各个面黄肌瘦,若这是匹无主野马,春生定立刻挽袖子帮他们宰杀烹煮,可惜黑水是他好兄弟陈最的宝贝千里马,杀不得。
朝廷虽发文要周边县衙接济这些难民,可因着今年冬天一场瑞雪也没有下,山东济南府的春收少了一半,自己都闹了饥荒,没法再挤出余粮给东南沿海地区赈灾,各个县府都是泥菩萨过江,只肯收些自带粮财的富户豪绅,而对于最该给予扶助的贫民皆是以防投靠倭寇的走私流民为由,全部拒于城门之外。
若非实在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这些可怜百姓何苦走到这连本地人都鲜少踏足的深山苦林里,他们都听说这片山林叫地势险要复杂,凡是进去的就没有能回来的,所以有“不归”这样的晦气名字,因此这十多日来都不敢深入寻探,只以入山口一些老树的酸果勉强度日,可这之中还有两名要吃奶的妇儿,饿得奶水都断了几日,这才硬着头皮走到此处期许能打些野兔狍子。
春生看他们之中果然有两位瘦骨嶙峋的年轻妇人抱着两个娃娃,脸色蜡黄,瘦得两颊凹陷,两个娃娃也是饿得好似只有层皮,瘦小得仿佛两只老鼠,呼吸微弱,眼睛闭着,脸上死气比活气多了。
他见了手不禁又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心想若是自己的小朝出生不久后也落入此等惨境会怎样,只这般试想,春生的心就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哀痛怜惜,一时间,眼里竟泛了泪花。
他一边用手擦着眼睛里的泪,一边跑着把箩筐搬到这些人面前,冯谢君知道他要做什么,赶紧抓起箩筐将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骂道。
“你这傻师兄,别多管闲事!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想把箩筐里用来换钱的那些米酒腊肉分给他们,是不是,我告诉你,千万别这样做,不仅不要把东西分给他们,而且现在要立刻把他们从这儿赶出去。”
“为什么?师娘说我昏迷时麋鹿衔来的那根灵芝能换好多钱,分掉些米酒腊肉也无妨,毕竟我们在山上除了盐米布,也用不着太多钱,况且这片不归山又不是只能我们几个住,它立在天地,予取予求,谁都可以住进来。”
春生不明白冯谢君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他此时已对冯谢君要他袖手旁观的要求有些不悦了,但还是愿意听对方的理由,可冯谢君的解释反而更让他生气了。
“你分了东西给他们,这些人尝到了好处,就会像被喂过的流浪猫狗,以后要赶走就难了,而且你们中原有一句话,升米恩,斗米仇,不要因为一时的妇人之仁就随便去帮别人。”
“妇人之仁?君儿,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见死不救。”
春生的脸色难得的有些冷淡了,这使冯谢君足智多谋的心慌了一下,他嘴巴张了张,竟是难得卡了词,他既害怕春生会讨厌自己,又因为被春生一直宠让着,受不了他的一点脸色,再开口时,话里也带了恼意。
“天下间这么多受苦的人,你以为你都能救得过来?使他们吃饱肚子是官府的事,你这点救济能有什么用!”
“君儿,你何必突然说这样的大道理,见到有人需要帮忙,而你恰巧又有这个能力帮他一把,那么,只要是人都会去帮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劝阻我,若是不凡在,他一定会同意我。”
这话几户使冯谢君失了理智,他其实不想不归山受到世人注目,毕竟他被武圣江无涯送到此处学本事是其次,主要是为了躲藏,而这山上那两位,一个枪魔一个毒痴,都是被上代皇帝通缉的亡命之徒,更何况现在的皇帝到处搜寻能长生的奇人异物,春生又是阴阳同体的肉观音,又身藏命蛊……
他害怕春生的善意反而会为他们招致灾祸,冯谢君本想把这些要害说与他听,也明白春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固执之人,甚至可以说,这世上没有比他更善解人意,更好的人了。
可春生怀疑他待人冷血无情的冷淡目光,还有那句“若是不凡在”,都使他的心乱了急了。
冯谢君自认是个极其冷静理智的人,可每次遇到和春生有关的事,他就一片兵荒马乱,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毛头小子,而不是那个聪明绝顶的明教圣子。
没错,我就是个该被你这样冷眼相待的真小人,没错,你的不凡在,他一定会同意你救任何你想救的人。
“白痴!你他妈真当自己是什么白玉菩萨么,你不过是个泥菩萨,泥菩萨是不能渡人的!”
冯谢君骂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他看着春生一脸的震惊,知道他要问什么。
“君儿…,你怎么知道不凡叫我白玉菩萨……”
这是只有他和卓不凡在私下才提过的称呼,为什么冯谢君会知道。春生看着他,等他的回答。
冯谢君刚才一直抓着箩筐边缘未放的手突然松开,笑了。
“没错,你和他在无头观音庙私定终生的那一晚,我一直都在外面看着。”
冯谢君说着,伸手扯下春生头上盖着的那件红衣,慢慢的将它穿回自己身上,他低着头,不敢去看春生的表情,脸红得连耳垂都充着血,声音变得更轻了。
“所以,我已经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努力试着放弃过你一次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努力放弃你第二次,可是刚才我还是忍不住亲了你,我就知道我再也不可能放弃你第二次……”
春生听了他的话,脸也一下子红透了,手不自觉的放在了方才被冯谢君轻轻亲到的嘴角,然后因为自己的这个动作,脸更红了。
两个少年隔着一个箩筐,所距不过半步,都在满脸通红的藏着自己的目光,方才你来我往的争执着,现在却都说不出一个字了。
忽然冯谢君转身走开,假作厌烦的喊道。
“哼,随便你,不让你把东西分给他们,恐怕你这个傻子以后就总想着这件事,再也没有安心觉了。”
唉,随便他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难道我堂堂明教圣子冯谢君,连一个傻子也保不住么,总不能为了怕这怕那,束了自己心上人的手脚,那岂不是真的被那卓不凡比过去了。
冯谢君这样一想,把自己想开了,看着春生脸上又绽了笑容,傻里傻气的对自己说了声“谢谢君儿”,冯谢君心想,这果然是个傻子,这箩筐里的东西明明都是他自己辛苦弄来的,何必来看他脸色。
春生抱着箩筐,把里头东西拿出分给那些流亡者,这些人立刻感恩戴德,又喊着“小菩萨”朝他跪下了,冯谢君看他又手忙脚乱的摆手,漂亮的脸上露出了比春风还温柔的笑意。
冯谢君忽然明白,如果自己把那些理由跟春生说了,大抵还是这样一个结果,泥菩萨他也是菩萨,只要是菩萨,不管自己是纸做的,还是泥做的,都想把人渡过江去,菩萨的苦就是眼前有苦不能渡。
因此,只要是真心喜爱着这尊菩萨的,哪一个会舍得去绑住他们这尊菩萨想要救苦救难的手。
枪魔江无心舍不得,卓不凡舍不得,因此他冯谢君也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