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这破娃娃早就被丢了,此刻才知原来冯谢君一直带着,看着这娃娃,春生心里乍起一阵酸疼,更明白这猫儿般娇蛮肆意的宝贝小师弟,其实比自己想的要更看重自己这个傻师兄。
他心里有我,只是我先入为主,将他当作孩子看了。其实像君儿这样早慧玲珑的,说不定真如他常说的,与我初遇时便对我怦然心动了。唉,什么说不定,定是如此了,唉,唉,都怪我眼拙心钝,只把他那些举动当作对哥哥不凡的挑衅对峙,可……若是先前能察觉认清又如何,难道我早些明白君儿的心意,我和不凡就不会身心相许了吗?
春生自认就算重来,自己仍是会选择卓不凡,其实以他的心性,若是早知冯谢君是真心实意,这个选择于他是万难做出的。
他生在这世上,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只偶感寂寞,正因为他是个有情人。而他的情,干干净净,懵懵懂懂,像春泥里的一粒籽,静静睡着,无觉无知,不知这世界,甚至不知自己的存在,可它确确实实存在,生在春生这样一颗干净美好的心里,只待合适的阳光雨露一来,便要破土出芽。
卓不凡和冯谢君便是那命中注定要来的阳光雨露,因缘已起,情已萌芽,正在生长,春生终于感到了它的存在,却不甚清楚它将会长成什么,是草是花还是树,能开花结果否,若是能,又会开出怎样的花,结出什么果。
万般皆空,因果不空,这世上一草一木,一阵风一滴露,都是因果,而人,天地间最有情者,更是因果。各人带着各人的因果在这世间来了又走,人是因,人亦是果,人与人相遇,便是因缘的起,有因必有果,人与人的因缘能结出什么果,便要看彼此间能生出的情份种类和深浅。
有缘无份,缘浅情深,缘深情浅,缘深情亦深,俱是果。
而果亦能作因,此时有缘无份,未必将来就一定毫不相关,此时情浅,未必将来不会情深如寿。因果循环,四时更替,这世上唯有一个事实不会变化,那便是一切总在变化,今日我与你无缘,明日,后日,明年,后年,未必无缘。
那武当山金殿里的兰神仙不升天庭,久留在这婆娑苦世等人,只因他深谙此理。
今世你我无缘,来世,再来世,轮回千万世,只要我带着想要找你的念头,总有一世你我能起好因缘,结好报果。
而那靖安皇帝李后存,从几位对生死轮回稍有洞见的高道间听得这道理,这才有了要寻长生不老之法的念头,和世人所想不同,他不是为了不舍这九五之尊,只是为了学那兰神仙久留在人世来等一场今世没有等到的缘分。
对于李后存来说,这世间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一旦有一样东西是他想要却得不到的,那这东西必成他的执念,如此,师兄卓孟章的心就成了他的痴执,而卓孟章死后,他的痴执更甚,以至于生出要求长生,以等卓孟章会在某一次轮回转世时能与自己做一对有情人的妄想。
无论是那得了道的兰神仙,还是那求道心切的人间天子,他们这一世,这百年,都求不到自己想要的报果。一个为了人间苍生,逆天改命,将一条本该升天化龙的无辜白蛟斩首献祭,所承业障太重,等了五百年,至少还需五百年煎熬;而另一个已贵为天子,福至人极,却贪心一份不该得到的情,不顾身为一国之君要爱民如子的天命,轻民生,轻社稷,妄信方士,横征暴敛,大修土木,不积福德,反大造恶孽,离道远矣,李后存不仅这一世不能求得所欲,下一世,再下一世,永世皆求不得。
幸而春生善根深厚,头一遭做人,便受着他母亲留给他的福泽荫蔽,无需煎熬等待,便能在今生今世与有情人结善报果。
其实,春生的母亲便是五百年前任兰生斩首献祭以救苍生的那条白蛟。
白蛟死时已怀有一卵,它修行千年,一朝魂飞魄散,身子化了石土成了现在的不归山,积攒的功力也随着身死化作虚无,可千年来积下的功德却一笔笔牢记在菩萨灵簿上,好比一笔真金白银的丰厚遗产,并不会随着人死而凭空消失。
天上的神仙菩萨都替那可怜的白蛟记着,而那在它卵中侥幸留下半魂半魄游荡在不归山中的孩子,在自己母亲肉身化作的山水间吸饱了天地精华,五百年后完满了魂魄有了些许神识,神仙菩萨们一商计,便领它到六道轮回前叫他投胎。
它身上蒙着母亲留下的大福德,该入善三道之首的天道,享它母亲本该做仙的福报,可它却要投人间道,只因神仙菩萨们说那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将它母亲的魂魄网罗搜集,拼凑后已将它送入阴曹,只是得重投畜生道,从头活过,因此这白蛟之子便要入人间道,只因做人苦乐参半,最宜修行,能有朝一日得遇它那可怜的母亲,一尽孝恩。
另外它想去人间寻那任兰生,不是为了报仇,只替母亲问一句,他为天下苍生,亲手斩杀了自己的爱人与孩子,可曾后悔过。
因此春生身上带着母亲留下的大福德,已不必像常人那般辛苦修行,时机一到,自得长生不老之道,那苗无根的命蛊和扫地僧竺远的舍利子,至邪至圣两物,如阴阳太极,缺一不可,全被他得到。虽然他自己仍不知,其实他现在已是不老不死的妙身完人,他本该一步上瑶池,做那天上仙的,这不老不死本就是他应得之福,是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
放眼此世天下,没有比他更有梵心妙性的人,他不通文卷经典,反而直接从万物生灵和天地日月中直接领悟,他领悟感受到的是大道,不能以言语说出,只能以心传心。这世间无一人有资格做渡他的师,他来到这俗世,感受人的喜怒哀乐却不会被贪嗔痴怒污浊,他与一些人相识相遇,做他人的佛,渡他们出他们自己造的苦厄。
而千千万万众生,卓不凡和冯谢君两兄弟与他的因缘最深,皆是来爱他,亦被他爱的有缘人。
若要寻根究底,春生这一番少年情事竟有如此的缘起,然而若是个中人亲临体会,不过仍只就是一场酸甜青涩的少年情事。无论五百年前如何,前世如何,眼下他们都不过是万千为爱痴愁的少年郎中的三个罢了。
只是红尘中人,再无其他。
本该替母亲上天做神仙的白蛟之子,现在就是个心里纠葛的傻孩子,他听到冯谢君连话都不让他说,都有些不敢在自己的位置上睡下了,纠结许久,才小声问道。
“君儿,今晚,我,我还能睡这儿么?”
冯谢君气得冷笑,倒是翻了个身将脸转过来了,他眼眶是红的,可没有泪,眉毛一扬,漂亮又刻薄的说道。
“怎么,我有这么蛇蝎心肠么,难道还能让你这孕夫睡地上不成吗?”
春生听他这么说,便脱了鞋爬上了炕,可他膝盖刚挨上褥子,冯谢君就又翻身,把脸转回去对着墙了,整个人即使不看脸,也知道带着一肚子的怨怒,叫春生连衣服都不敢挨着他,尽量贴着炕沿侧睡着,连呼吸都很小心。
昨夜还是他不许让冯谢君上床,今夜就变成如此,这变化快得叫春生晕头转向。他与自己的小师弟背对背躺着,心里不知又叹了多少声气,过了一会儿,春生听到旁边传来抽气声,明白冯谢君哭了,他立刻起身,俯过去看,冯谢君将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的脸,在下头喊着“滚啊!”
春生才轻声唤了个“君儿”,冯谢君又在被子里带着哭腔喊道。
“求求你了,不要管我,至少这个晚上,求求你了,不要管我了!”
这两句“求求你”,使春生再难行动,他只好躺回去,耳朵挨着枕头,冯谢君拼命忍着的哭声听得更清了。
春生知道他的小师弟爱做戏假哭,轮到掉真眼泪了,却比谁都要强,决不愿叫人看见。正是因为知道冯谢君现在掉的一滴一滴都是真的伤心泪,春生听着才心如刀绞,恨不能将自己劈作两半,把一半分给冯谢君,好叫他能马上开心起来。
可他终究不是什么糕点,是个人,他倒不是因为世俗的教化才认定了卓不凡要从一而终,只是他知道无论是卓不凡还是冯谢君,都想独占他的全部,因此他才痛苦为难,他只有一个,他们又只要他这完完整整的一个。
春生感觉自己在被逼着做出一个选择,他只能选一个,而无论选哪一个,剩下的那一个的伤心也会叫他心痛难当。
啊!这事上竟有如此叫人头疼无奈的事,为何做娘子的不能有两个相公呢。
他不爱想这些纠葛之事,不喜也不会细细用手解乱麻,只会一斧头劈了这团乱麻,他的思绪痛苦又混乱,没一会儿就把自己想累了,而腹中胎儿也拉着他的身体快些休息,春生梦到自己醒着仍在痛苦纠结,又梦到自己想着想着睡着了做梦。
他在梦中梦里不断下沉,直到梦见了一条大白蛇,似一条竖起在天地间的长江大河,看着他吐着信子,他再一看,大蛇不见了,自己手里却握着一株白莲,一条只有小拇指粗细的小白蛇,环着一颗蚕豆大小的蛋,团缩在这莲花里。他拨开莲花低头细看,却见那蛇盘着的不是一颗蛋,而是一轮满月,这满月蛋似的裂出缝隙,从里头绽放出金红晨光,诞生出一枚朝阳。
春生在梦里笑了,他目送那轮旭日朝阳飞去东边的天空,明白这是他和卓不凡的孩子卓月,他们的小朝阳。
“月…小朝…”
冯谢君听得春生睡熟,便起身,借着月光盯着自己的傻师兄,静静看了好一会,看得心一会儿软,一会儿又痛,此刻听得他喊了一个名字,只一回想,便明白这是那日卓不凡在破庙里给他们孩子取的名字。
卓月,合为朝,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个好名字。
冯谢君看着春生在睡梦中如此幸福的喃着这个名字,蓝眼睛里的泪又猛的涌出,今夜以是难眠,冯谢君索性跨过春生的身子,拿出自己的小春雷琴,去往院中清净。
他将琴放在苦楝树下的磨盘上,才想勾弦,却又不忍心吵醒屋里正在好梦的心上人,苦笑一声,对着七弦隔空哑弹。
这时,苗无根却把东屋的门打开,人倚在门边,伸出一根手指头,隔空叩着腰间的银铃,什么开场白也没有,对冯谢君念起了方子。
“当归四两,桃仁二两三钱,川牛膝一两,马鞭草二钱,炙甘草一两,益母草三两三钱,制香附一两三钱,炮姜一两,均分五帖煎服,分五日喝下。”
冯谢君皱眉不解,苗无根跨过门槛,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附耳道。
“这是打胎名方,放心,决不伤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