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春生师兄》
第二十六章
下山容易上山难,更不用说冯谢君回去时手上背上还多了许多东西。
他中途为了约人做掉卓不凡花了不少时间,虽他一人回去时可以尽情用轻功赶路,再说自己这点年纪,头回下山难免要在集市里迷路,总之,凭冯谢君的脑子,蓝眼睛一转就能说出一百个迟归的借口,可他还是不敢太过悠哉,倒不是怕回得太晚师父师娘起疑,而是这不归山的路实在太险,天色再暗下去,没带灯火的他说不定要落个失足坠崖的憋屈死法。
上不归山的这条路恐怕天底下只有他的春生师兄走过两遍以上,这一路的乱草青苔,连一条被人脚踩稀的路也看不清,想到如果他的春生师兄没出事,说不定这些日子里他为了给自己下山买好吃的而常往返其间,一条小路或许已被踩踏出来了。
必竟他的春生师兄那样宠爱自己,且武功高强,脚程轻快,他一定常常要去买糖葫芦给他的君儿小师弟吃的。或许待自己身体再好些,两人能顺着这条杂草被踩稀的小路,一起下山去玩,一起吃糖葫芦,一起看戏,一起打着灯笼慢悠悠地回家。
冯谢君愈接近住处,心就跟越走越累的腿脚一样,愈发沉重。
到得望见院子的篱笆时,已是日落黄昏,院子中除却一个新垒的孤坟,并不见竺远和苗无根的身影,那小白狼倒是还在,见冯谢君回来,在一地的酒坛碎片间走跳着过来,倒不是欢迎他,而是闻着了他手里要做供品的食物香味。
“去,去,这不是给你吃的,师父?师娘?。”
冯谢君一边嘘声驱赶着那狼崽子,一边四下寻找师父师娘的身影。人没找着,只见一块半人高的矩形木头下压着一张纸,上头潦草写着“心魔发作,人在抄经洞,勿来,勿忧苗”。
看来苗无根所忧成真,冯谢君为自己操心不已的师娘叹了声气,将那木头抬起把纸条拾出,拿在手里才发现上面墨迹未干,想来两人离开和自己回来不过前脚后脚。他把这纸条揉成一团,往那正在用鼻子拱着油纸包裹的小狼头上一砸,没把这馋狼吓开,反见这小畜生用牙撕开一个油纸包裹,眼睛瞪着自己,把一块绿豆糕叼了出来。
“你这小畜生,死者还没吃上,你就先吃起来了,当初春生师兄就不该救你,这里如今只有我一人做主,把你扒皮吃了也没人会可怜你,还不把东西吐出来!”
冯谢君跺脚吓它,那狼崽反而比他更凶,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朝他龇牙低吼,那狠戾眼神不知怎的,叫他想起卓不凡来,冯谢君也起了恶气。
他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天真好孩子,从前就在灵鹫宫里娇横跋扈惯了,若没有母亲在旁,他对着不顺眼的奴仆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如今一朝从明教圣子沦落到这般在异国他乡寄人篱下的地步,他那残忍狠毒的性子藏了许久,现在终于憋不住了。
“你不过一个畜生,也敢用这种眼神瞧我!”
冯谢君气得狞笑出声,对着那狼崽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踢,把它一气踢到那苦楝树的树干上,那狼崽惨叫一声,嘴里呕了血,尾巴夹起在院中胡乱逃窜。冯谢君见它怕了,逃了,反倒更觉出虐待的快意,他刚拿起脚边那矩形木块想要把这东西朝那狼崽扔去,却看见上头刻了几个字
“吾儿春生之墓”
原来这木头是他春生师兄的墓碑!
冯谢君仿佛作祟的妖孽不小心闯进了菩萨庙,心里乍起惊惶,像是吓了一大跳,赶紧将这木碑松手,他看着“春生”这个名字掉在地上,愣了一会儿,又慌忙把这木碑抱起,红着眼圈,拿衣袖去拂拭上头的尘土,珍重万分地将这碑往那坟前立好,跪下拜了拜,道。
“春生师兄,是君儿错了。”
他怎能用带着“春生”这个名字的东西去做恶事,若是那狼崽的血溅污在了这名字上,自己就再没资格做他的君儿小师弟了。
冯谢君不愿意,也不敢在春生面前显露自己的本性,只怕他会厌恶自己,就算人已经死了,却因为无法忘却还活在他心里,成了他心里的另一尊佛。
说来也是可笑,他身为摩尼教的圣子,每日受信徒瞻拜,却最不信神佛,也许正是因为他是圣子,才比常人更清楚这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菩萨佛祖,善无善报,恶无恶果,可即使如此,冯谢君心里也敬着畏着一尊佛,就是他的娘亲江近月。
从前在灵鹫宫里,只要他的娘亲在,他就只是个最乖巧伶俐的可爱孩子。
有一回他骑在一奴仆背上,脚上穿着自己人生头一双马靴,那马靴后跟处带着两个马刺,他便用那尖尖的马刺戳得那奴仆胁下一片血烂,叫他边学狗叫边背着自己满屋爬,这场景被江近月撞见了,冯谢君那时虽不过四岁,却永远记得娘亲那震惊厌恶,又伤心难过的眼神,那样温柔如水的母亲做事走路总是慢悠悠的,那时却突然冲过来,给了他一个耳光,朝他哭了,绝望地喊道。
“孽障!孽障!你果然是他的儿子,流着那魔头的恶血!”
那时冯谢君才知道,娘亲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她厌恨父亲用那些不信教的罪人来练功,喊他魔头,说他们是魔教,他是父亲用卑鄙手段强迫了她才生出的孽障。
那天,冯谢君就被父亲冯应如关进了练功室,背上挨了鞭子,只因为他害自己心爱的女人伤心了,就算那个女人是他的娘亲,他也得受罚,不过也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所以只是挨了鞭子,没有被处死。
后来他再不敢在娘亲面前欺侮虐待其他人了,倒不是因为害怕父亲的鞭子,而是怕再瞧见娘亲那因为厌恶自己的亲骨肉而心碎绝望的眼神,他怕娘亲伤心,怕她不爱自己,他性本刁恶,难改,可他聪明,会演,会骗,若没有利益相关,别人厌他爱他,他都无所谓,可他的娘亲不一样,他的春生师兄也不一样。
思索着自己刚才那番惊慌,冯谢君才惊觉自己怎忽然就爱一个人到了这地步,他心里哑然。
都怪自己太过年轻,也幸好自己还很年轻,常言道,人生在世,为一件事最伤心也不过百日,冯谢君想,他还有很长很艰难的路要走,很快,时间就会叫自己不再为母亲,为春生师兄这样心痛了。
他将买来的供品一样样在那新坟前摆好,除却鸡鸭鱼肉,还有许多从前春生买给他的零嘴甜食,所有包裹拆了,却只剩一件要为他穿上的白绸寿衣因人已入土,无从可去,冯谢君只好等待会烧完纸钱,把这衣服也一起烧给春生了。
那狼崽被他踢了一脚,缩在树后眼馋那些供品,却只探头探脑的不敢真的出来。冯谢君从那盘整鸭上扯下一只鸭腿,丢了过去,狼崽如今对他很是戒备,盯了许久,才敢叼到一边吞吃起来。
冯谢君看这落日余晖里映照出的孤坟,孤狼,孤人,叹一声,开始扫捡起一地的狼藉,把这些酒坛碎片全扔进坟旁这个叫他摸不着头脑的另一个土坑里,日头沉过山,天就黑得很快,仿佛眨眼就带着山河人间跳进了夜里。
冯谢君还未来得及去拿灯点上,眼前昏暗不清,拾捡那些碎片时手被划破一道口子,血流了满手,他恼怒地把地上的碎片一脚踢飞,尊师重道绝不是他会做的,此刻没人,嘴里立刻不客气地啐骂起自己的师父竺远,骂他是个专会惹麻烦的疯秃驴。
眼下也不知找什么干净的东西包一包,只好拿过那件挂在墓碑上的寿衣把手胡乱一绑,他从前在灵鹫宫里,若是有谁不小心打碎了什么,他就要逼那人在那些碎片上来回爬得膝盖手心都是血才满意,为了不让娘亲发现,不准他们发出一声惨叫。
现在轮到自己做这些粗活了,只划破一个口子就骂骂咧咧地发起大火,却完全没有想到当初那些奴仆的可怜,生性恶劣自私之人,便是如此,从不推己及人。
正当他骂骂咧咧着,那坟里突然传来喀喇喀喇的声响,狼崽子先他一步听到这动静,对着那坟忽然狂叫起来。此时才过日月交替的逢魔之时,夜幕压下来,挂出一勾新月,冯谢君不敬神佛,更不信鬼怪,可那坟中诡异的声响和幼狼嘶哑的嚎叫,使他突然觉得周围静得可怕。
山中凉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刮动着那苦楝树,本该是舒爽宜人的晚间清风,现在却吹得冯谢君脊背发凉,他赶紧冲进屋里,把门闩插上,把所有的烛火都点上,扒在门缝上瞧那黑漆漆的院子。
狼崽子雪白的身子在夜里稍微借点月光就瞧得清楚,只见那小畜生不停地刨着坟上的土,许是自己刨得太慢,它突然跑到屋子这儿来,开始扒拉起冯谢君的门,那凄凉狼嚎配上这撞门声,弄得冯谢君更是心惊肉跳,他把屋里桌椅都推过来挡在了门口,自己衣服鞋子都没脱,就跳上了坑,用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了。
时值初夏,被子还是春生出事前用的厚被,闷得他浑身是汗,却连只手也不敢露出来。只听那狼崽的撞门声忽然停了,他心还未放下,就隐隐约约听到外头似乎有人在敲门,敲的不是他这西屋的门,也不是竺远那东屋的门,闷闷沉沉,先急后缓
是坟里的人在敲棺材盖子!
冯谢君意识到这一点,心飞跳起来,只恨竺远和苗无根怎么就这样留下自己一个孩子来看坟,他攥紧手里的东西,忽然想起这是春生的寿衣,整个人哇地一叫,从炕上滚了下来,打翻了烛台,蜡油烫在他的手臂上,叫他痛得恢复了些理智。
“丢不丢人!春生师兄做了鬼也是天底下最好的鬼,怎么会害我,要索命也是去找那卓不凡!”
冯谢君扇了自己两巴掌,咽了好几口唾沫,把桌椅推开,提着灯笼,拿过锄头,跨出门槛朝那新坟慢慢走去。
而就在他手指被酒坛碎片划破的那一刻,这黄土下埋着的死者,忽然鼻翼阖动,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在竺远钉出的简陋棺木里动了起来。
那不是春生自己在动,而是被冯谢君鲜血气味唤醒的命蛊在操动他的身体,仿佛一个不熟练的操偶师第一次让自己的木偶动起来,春生僵硬的两臂直直抬起,碰到了棺盖后又撞了回去,接着抬起的幅度便小了许多,那命蛊试了几回,才终于能将春生的肘部屈起,操纵着他把两手慢慢往上移动,同时使他嘴巴张开,似是要他将把手里的那枚舍利子放入嘴里。
只是手移过了头,越过了嘴巴,把那舍利子塞进了春生的一个鼻孔里,那命蛊又费劲操纵起他的手指,好不容易把那珠子从鼻孔里抠出来,捏住投进了春生张开的嘴中,而它早在春生咽喉的最深处等候多时,将那圣人佛宝一把团住,嘴里吐出红丝,将自己和这舍利子一起缠成了茧,抽出一根红丝慢慢往春生胸腔深处下降,直到悬在了春生的心脏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