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1)

那时三月春风暖暖,红叶李才谢尽,桃花正欲盛放,一蓝布襁褓置于落英青草上,里头一个通体雪白的婴孩静静睡着,几瓣桃花落在他的小脸上,身上也无书信,只有一截小红绳绑在囟门细软的白色胎毛上。

竺远念一声阿弥陀佛,将他抱起,带回不归山,一养便是十八年。

十八年里,春生鲜少离山,倒不是竺远不许,而是春生自己不愿意。他懂事后随竺远在佳节出山去村镇轧热闹,那时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指点里懂得自己样貌有别于常人。自此,春生便不愿意见人了,除需采购置换东西,否则不轻易出山。

春生长在山林旷野里,性格天真烂漫,朴实纯良,待抚育自己长大的竺远老和尚又亲又敬,虽觉自己无忧无虑,无病无痛,在天地间快乐自在,却也偶尔会莫名低落忧郁,如今见了卓不凡和冯谢君两个同龄人,才明白自己从前的寂寞。

是以他第一次见这两个突然被师父带来的师弟就热诚万分,一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待他们好,希望他们能喜欢上这儿与自己亲近。

他拉着两人进了厨房,那是西屋用一道墙隔出的泥地小间,里头只有一小块供人腾挪的空处,平日攒着生灶火的松毛软柴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将北窗的一半都遮住了,一个长长的搂草靶子压在这堆到屋顶的柴禾上,一旁灶头连着烟囱的那一面墙被熏得黑黢黢一片,看得冯谢君露出厌弃的神色,他往门外的方向退缩,又一把被热情的春生牵住。

“小师弟,日头要下了,山里凉,师父说你受过伤身子骨还没有好透,你且坐在灶前暖一暖吧。”

冯谢君方才就发现这身量还没有卓不凡高壮的师兄力气大得惊人,根本挣脱不出,一下就被他按坐在了灶膛前用来看火的小板凳上。

春生安顿好了小的那个,将自己披散的白发几下抓拿住,全部挽起盘紧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竹簪插定好,他一边利索干练的盘发一边转过身来问站在原地的卓不凡。

“不凡师弟,你要喝热茶吗?要喝什么,我同师父每年都采摘晒炒许多花茶,有荷、桂、菊、梅,枸杞山楂,蜂蜜枣干应该也还有剩的,不凡师弟要哪种?”

说话间,已将自己牙白褐衣的下摆塞进腰间的绳带里,将袖口卷紧挽起,把水缸盖子打开舀好了水。

“师兄客气了,我随意便好。”

卓不凡不露声色的答道,其实对这狭窒腌渍的厨房,以及春生的殷勤都很鄙夷。

春生这山野里长大的赤子,哪知什么假客气真冷淡,还不知两位师弟对自己的厌弃和冷漠,心里头一味的高兴,决心拿出最好的招待给他们。

“好,你在这里且等着,我去向师父房里讨一些来。”

他嘴里自己下了决定,将凉水倒进灶台的烧水小锅里,又弯腰看了一眼灶膛里的火势,确认柴火还不需添拨,便轻步跨过厨房门槛,去了旁边竺远的住所,又抱了两个陶罐轻风似的回来了。

那步履轻盈,如猫儿落地。卓不凡和冯谢君虽年纪不大,眼界却不窄,两人都是绝顶的聪明,一眼就瞧出这傻头巴脑的大师兄轻功底子不错。心下都对春生的本事生了好奇。

卓不凡在外表现得谦谦君子,实则十分自负,功夫武学由天下第一的武圣亲授,他三岁习武至今,天资聪颖又克己勤奋,放眼当今武林,在同龄人中已是数一数二。春生满手抱着两个沉甸甸的粗陶茶罐过来时,卓不凡假装没见他,将身子一侧向春生臂膀撞去,决心要试试他的底。

春生猝不及防被个头比自己高大的卓不凡一撞,眼看着要向热气腾腾的灶锅铁边上贴去,他哎呀呀的叫一声,一边歪倒下去一边将两个茶罐抛向半空,手伸出去一把抓了卓不凡的手当救命绳拉住,腰背一旋,将自己与卓不凡调了位置。

这回换卓不凡向灶锅倒去了,他心里暗叫糟了,谁知站稳的春生反应极快,仍是抓着他的那只手,将卓不凡一把揽回,两个沉沉陶罐在此时,也被他另一条细胳膊稳稳接住。

他就这样一条手臂紧抱住比自己高大的卓不凡,一条手臂承接住了两个茶罐。在灶膛前取暖的冯谢君看得惊极了,但他立刻大笑着站起身来,一边把两个茶罐从春生手臂上取下放在灶台上,一边看着满脸涨红的卓不凡,大声赞道,“春生师兄真厉害!”

这话是哂给那使坏却吃了瘪的卓不凡听的,但春生以为自己得着,他看冯谢君漂亮得同仙子一样灿笑着夸他,脸就红了,垂下白色的睫毛,嘿嘿傻笑了几下,余光瞧见卓不凡的面色难看,便又担心道。

“不凡你无事吧,可被烫到了?嗐,这里是太挤了,天色也暗下来了,不凡师弟小心些,我去拿灯来点上。”

春生走后,两兄弟对立在那,冯谢君嘴巴不饶人,蓝色的眼睛睨着自己的哥哥讽问道,“哎呀真是奇怪了,哥哥得着武圣外公的教导,如此刻苦勤奋竟也比不过一个山里野…呃!”

卓不凡右手做钩爪状,一把就将冯谢君的脖子掐住,两步一逼,将他撞到那堆松毛软柴上,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里透着不属于少年的阴鸷毒恨,狰狞道,“把你的脖子拧断声音会有多好听?”

冯谢君虽被掐得脸色发紫,却仍无惧惮退缩,蓝色眼睛瞪着卓不凡仍在嘲笑,“呵呵,卓不凡,虚伪的孬种,咱们外公还活着呢,你倒是把我的脑袋拧下来送给他老人家啊!”

卓不凡知晓武圣江无涯没死,自己就不能杀了眼前这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他朝冯谢君心口猛击两拳泄愤,将人重重丢在地上走开了。

春生进来只见冯谢君捂着心口跪在地上,放了油灯将人扶起,却见冯谢君突然吐了口鲜血,春生吓得大叫师父,竺远从后院摘了葱菜进来,赶紧将冯谢君从春生怀里接过,把了脉后朝那两兄弟若有所思的看一眼。

“弟弟心脉曾受损,想必今日登山过于劳累,吐血气急的旧病才复发了。”

卓不凡假作担心的将手搭在冯谢君的肩上,冯谢君也是傲气十足的,不愿被人知道自己被兄长欺压的实情,抬起煞白的小脸说无妨歇歇就好。

竺远心如明镜,却不点破两兄弟,只点点头,叫春生分出些米饭另熬成粥给冯谢君,并让三人饭后去温泉泡一泡再入寝。话毕就坐到门口,掏出一截枯竹,低头给两个新弟子削磨起筷子来。

晚饭由春生一手包办,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在另起的筒子泥炉上,炒出了三菜一汤,灶台小灶上给冯谢君的药粥也熬好了。

两位锦衣玉食的少爷头一回看食材怎么被做成菜肴的,蒜苗炒腊肉里的肉是春生猎的一头野猪风干的后腿肉,炒芹菜的油也是取自那头野猪脂膏熬成的荤油,上好翡翠似的油光青绿,当真每一道都是实实在在的山珍与野味。

春生看两位师弟吃完后还添了饭,心里高兴极了,头一回四人吃饭,锅里头米饭不够了,春生替兄弟俩添了饭,自己没饱就刮下块锅巴吃,谁知冯谢君看他吃得香脆,饭吃完后也跟他讨要吃锅巴。

“哈哈,小师弟竟不知道这东西,这叫锅巴,如果放油里一煎,更加香脆好吃。”

春生看冯谢君小小瘦瘦的,饭量倒意外的大,两碗粥下肚后又吃了两碗米饭,现在半个锅底的锅巴也快被他啃完了。冯谢君听说这叫锅巴的东西还能更好吃,蓝眼睛就发亮了,习惯使然的就把春生当家仆似的吩咐道。

“那你明天做给我吃。”

“欸!好,师兄明日就帮你做。”

春生看着冯谢君腮帮微鼓的咔嚓卡嚓啃着锅巴,只觉得自己天上仙子似的小师弟可爱极了,一点也没觉得这是在对他颐指气使。

饭后春生领着两兄弟去山凹里一处温泉去泡一泡,三个少年出门时日头已全没了,如今才出正月,即使是无风无雨的晴朗山夜也依旧寒得很,卓不凡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并无大碍,春生自不必说,外衫都未披一件,而心脉受损后缠绵病榻一年多的冯谢君就十分吃力了。

他外头仍披着从侠客岛出发时的那件缎面氅子,三人里最年幼又穿得最多,在只有一盏油纸灯笼照亮的山路里如何也走不快,行在最末。

冯谢君吃力的呼吸声在春生耳里听得分明,他停步将灯笼交给卓不凡,走到冯谢君跟前背身蹲了下来。

“小师弟,上来,师兄背你。”

冯谢君被人伺候惯了,一声推辞也没有,心安理得的就上了春生的背。春生叮嘱一声抓紧了,稳稳当当的起身,一个跨步就又到了卓不凡前面,依旧健步如飞的在最前头领路。

卓不凡这才明白春生根本不需这盏灯笼,他在后头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勉强能跟住背着个人的春生。而当春生察觉他的勉强,故意放慢了步子时,卓不凡心里立刻难堪恼怒至极。

这时淙淙水声在一片枯苇后传来,湿热气息氤氲四周,三人自芦苇丛里一条春生砍踏出的小径,下到一个低凹处,果然看见了一处天然热泉,里头还泡着几只红脸猕猴,见人来了也不逃,依旧神神在在的于热泉里待着。

这十日跟着老和尚赶路至不归山,兄弟二人都没有洗过一次热水澡,见到这热泉都急切的想要泡一泡了。

春生穿得最少最简单,一会儿就将自己褪了个精光,兄弟俩一件件脱着自己的,看春生光溜溜的走到芦苇丛那折了一根枯苇,嘴里喝着“去!去!去!”驱赶着温泉里的那群猕猴。

泉雾弥漫,钩月当空,春生的身子白得晃人,不着寸缕拿着芦苇与猴斗闹的模样,在一片暖雾里,仿佛一个周身泛着白晕的山中精灵。兄弟俩愈看愈觉得这个叫春生的师兄不同非凡。

猴子龇牙咧嘴的全跑了,春生第一个进了热泉里,整个身子泡进去,只露一个脑袋在水上。兄弟俩脱完了也正准备下去,春生同鱼似的淌了过来,起身近近的盯着兄弟俩胯下的东西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