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他身后的戚均卓应了一声。
“再放一支箭,让上游的人把堤坝炸开。”
他的声音冷静到没有一丝起伏,冷静到让戚均卓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二殿赫连将军还在”
戚均卓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楚鸣珂冷若冰霜的脸,片刻后,才听见他继续说:“不用管他。让他们决口,把水放下来。”
“督主,敌军还未行至拐角处,”誉王的命令言犹在耳,戚均卓还在犹豫,“是否需要再”
拿着千里镜的楚鸣珂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玄铁重弓,朝着古北口的方向射出第二支鸣镝。
尖啸声响彻燕山群峰,片刻后,远方传来一声轰隆巨响,紧接着,自古北口起,沿鲍丘水一路向南皆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震动声,仿佛山陵崩塌、狂海巨啸,群山在大地之上颤抖,树木一棵接一棵倒下,顺着山势滚落,轰然砸入战场。
“走、走山了走山了!”
“不是走山是水是水!”
恐惧的尖叫声在平原上回荡,又很快被隆隆狂响淹没,鲍丘水在连日暴雨下猛涨,如今河水决口而出,咆哮着冲开水道,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势涌入战场。
奔腾的河水铺天盖地而来,联军阵脚大乱,慌乱地想要逃离,又在顷刻间被河水吞噬,战马受了惊,自相践踏起来,在一阵兵荒马乱之中,联军逃的逃、死的死,为了活命只能不停向前奔去。
赫连昭被裹挟在慌乱的军阵中向前冲,他在马上喘息,身上的楚军铠甲早已不知所踪,他扔掉头盔,露出危素人战时常见的编发,然后胡乱从身边的尸体上扒下皮甲,纵马前去
“督主,找不到赫连将军找不到”
戚均卓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呢喃,楚鸣珂始终波澜不惊,唯有手中不停勒紧的旧抹额暴露了他心中所想。
良久,他放下玄铁重弓,转身向山下而去:“你守在这里,等他们进入射程,就叫神机营开炮。”
“可赫连将军”
“我会去找他,如果回不来,我就和他一起死。”
楚鸣珂声音冷厉,头也不回,快步离去:“但这场仗一定要赢,我要在顺京城外,杀了图欢。”
滚滚而来的河水狂奔许久才终于停歇,水面上漂着血与尸体,断肢在浑浊的河水中沉浮,图欢在混乱之中呕出带血的水,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被冲到身边的年轻士兵,将他拎到马上。
小兵恐惧得浑身都在颤抖,图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爽朗一笑:“孩子,别怕。握紧你的刀,跟在后面,年幼的小狼必须学会战斗。”
缓过来的联军再次集结,只因他们已没有退路,必须背水一战,很快,数不清的残兵形成多股部队,开始接连发动冲锋。
远方山头响起一声狂啸,最后一支鸣镝闪烁着寒芒飞来,最前方的弩兵扣下机栝,精钢箭破风而出,接连穿透几个重骑兵,深深钉入地面。
箭雨从天而降,乌云之下,锋锐的箭矢笼罩了整片战场,迎面冲来的骑兵已退无可退,纷纷举起手中盾牌挡住箭雨,不顾一切地向前冲锋。
近了,很近了。
第一匹马冲入射程时,藏于盾墙之后的红衣大炮发出响彻天地的炮响,滚烫的炮弹冲天而降,将地面炸出一个大坑,沙土飞石四溅而去,比火铳的子弹还要凶猛,眨眼间便砸开甲胄、贯穿头颅。
炮火声接连响起,战场之上烟雾弥漫,弩兵趁机架弩,却在眯眼的沙尘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迷眼的硝烟中传来狼啸,弩兵还没来得及抬头便被一刀斩首,滚圆的头颅掉在地上,死不瞑目。
两翼骑兵避开了红衣大炮接连喷出的怒火,分散冲入,重骑兵恐怖如战车,轻而易举地将最前方的盾兵撞开,持刀挥砍,浑身浴血。
图欢冲在最前面,炮火倒映在他如湖泊的蓝色眼睛里,这头苍老的狼从未停止狩猎与征伐,日复一日地率领他的狼群在草原上奔驰。
楚军紧急后撤,但人跑不过马,才逃出一两步便被追上杀死,骑兵悍不畏死,一路猛冲,突然,后方又有军队冲来,却不再是友军。
那支军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战场之上,涉水而来,眨眼便杀入后方。
有人认出了他们的铠甲,在一阵纷乱中发出惊恐地大叫:“是玉麟边骑是玉麟边骑!是单”
话音未落,那士兵便被一剑穿喉而死,楚鸣珂策马狂奔,见人就杀,如一柄利剑,毫无顾忌地刺入忌川军阵,直扑图欢。
消失多年的玉麟边骑幽然现身,二十年前的梦魇再度降临,让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个震慑北地的名字。
原本撤退的神枢营开始反扑,杀声越来越近,危素与忌川的军队瞬间慌乱起来,图欢被撞落马下,迅速斩死两人。
他满头鲜血,眼前模糊,不停挥舞着手中的刀胡乱砍杀,乌云之间传来雷声,电蛇劈落山间,狼的直觉让他转身,好像一眼就望见了二十六年前。
也是这支军队,也是在这样一个乌云翻涌的白昼,单牧川和玉麟边骑冲出雁门关、踏过胪朐河,奔向他的王庭
单牧川已经死了十八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能在死后的十八年里仍旧威慑他的敌人?
回忆在图欢的心中滋生出罕见的恐惧,握刀的手开始发抖,他看见亲卫朝自己冲来,浑身是血,大叫道:“太师!赫连祯已经死了,危素人乱成一团,快随我往西撤”
往西撤?为什么要往西撤?他还没输,他还有一支军队,就在古北口
“有一支边军绕过了大同,和古北口周围的楚军里应外合,我们的军队已经”
一支箭携风射来,将亲卫穿喉,血溅在图欢的脸上,他看见一人立于马上,维持着拉弓的姿势,目如鹰隼,紧盯着他。
恍然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单牧川,那个令整个北地恐惧的屠狼猎手、那个已经死了十八年的鬼魂,此刻正附在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来和他打这最后一仗。
“来吧,”图欢握紧了手中的刀,沉下眼睛,像头蓄势而起的狼,“玉麟边骑的主将。”
剑风势如破竹,他提刀去挡,却在瞬间被撞翻,刀脱手飞出,图欢狼狈地跌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捡起你的刀。”来人说。
他的刀躺在地上,刃上是崎岖不平的沟壑,像是草原尽头绵延起伏的群山,他曾纵马奔驰奔去,用马蹄丈量天与地的距离,就像一头高傲的狼王,巡视自己的领土。
“这个天下终将是狼的天下,你挡不住我们!”
他捡起刀,口中爆发出困兽般的怒吼,竭力厮杀而去,刀剑撞在一起,震得整条手臂都在发麻。
风在呼啸,雷声在头顶轰响,带着数万英魂喷涌的怒火,在战场上咆哮。
血浸湿了图欢的右眼,视线在红色里变得模糊,他吃力地抵抗,在剧痛中后退,发麻的虎口满是血,将他的刀柄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