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赫连昭的确是楚珩,他的颈后有一道火灼痕迹,那是我在他很小的时候不小心燎到的。”楚鸣珂反握住他的手,从榻边起身,然后弯腰将那只冰冷的手放进被子里,像往常一样替他整理床榻、掖好被角:“真不公平,我没了爹,你却还有儿子。”

殿内愈发安静,只能听见建宁帝微弱的呼吸声,楚鸣珂静立榻前,像是来索命的鬼,在这深宫之中游荡了十八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仇人。

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榻上濒死的建宁帝,突然想起单家被满门抄斩的那个晚上,他独自在诏狱中流泪,直到来找他的太监带来皇后和二皇子双双殒命的噩耗。

七岁的单鸣珂尚且懵懂,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那令他窒息作呕的巨大悲恸,他呆若木鸡,宛若行尸走肉般盯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发愣,仿佛那就是他的将来。

“其实也挺公平的,”沉默片刻后,楚鸣珂于静谧中开口,说,“你是孤家寡人,我不是了。”

最后一支烛火被风吹灭,光影朦胧间,楚鸣珂似乎看见有一滴泪顺着建宁帝的眼角滑落,他睁着眼睛,看着昏暗无光的头顶,死不瞑目。

第32章

天好黑。

翻滚的乌云一层接一层压在头上,遮住天、遮住光,又要下雨了,先帝驾崩后总在下雨。

古北口被攻破的消息是前天夜里传回顺京的,彼时誉王还跪在灵前,尚且不知道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燕山在暴雨将至下陷入黑暗,山下鲍丘水暴涨,奔腾如入海河流,不停发出隆隆的咆哮声。

“殿下,危素忌川沿鲍丘水南下,就要到密云了。”

赫连昭就在密云,但此刻他叫楚珩,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神秘宗室。神枢营和五军营近万人都在他的手里,距离顺京不到三百里,进可杀敌、退可攻城,誉王在诏书上落印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

但他别无选择,父亲死得太突然了,他的封地远在千里之外,危素和忌川的联军兵临城下,他此刻能信任和依靠的只有楚鸣珂。

楚鸣珂没有告诉他赫连昭究竟是谁,但他猜得到,他知道楚珩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也知道楚鸣珂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在四卫营的保护下登上城楼,眯着眼睛望向北方,城外的天地苍莽而寂静,不闻人声,也不见鸟雀。

但他仿佛能听见马蹄声,隆隆如雷,从天而降劈开了古北口,直扑顺京。

马蹄声确实在响,起初很远,然后变近,越来越近。

这里和草原不一样,草原平坦辽阔,声音能传得很远很远,但此刻轰隆作响的行军声在燕山丘陵之间回荡,数不清的战马在奔腾,狂声如雷,撞击着赫连昭的耳膜。

天早就该大亮了,但乌云始终不肯散去,昏暗之中,所有人都握紧了武器,安静地等待着敌军的到来。

突然,临近陉口的山林间传来杀声与呐喊,危素的军队顺利迅速地过了山陉,未见伏击,正是放松之时,骤然听见杀声,当即紧张起来,加快马速向陉外冲去。

马匹甫一出陉口便被拉起的绊马索绊倒,危素士兵连人带马一起摔在地上,埋伏在陉口的军队当即扑上前去厮杀,想要将危素的前锋部队截杀于山陉之中。

但骚乱很快被平复,迅速冷静下来的危素军队开始组织冲锋,全副武装的重骑兵率先杀出,撞开堵住陉口的人墙,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后续部队在重骑兵的带领下加速通过山陉,直扑燕山群峰之间的平原地带,而于陉口伏击的士兵早已做好必死准备,于拼杀之际抛出火油,以身为饵,在陉口前点起一场轰然大火。

在前方开路的重骑兵刹那间浑身起火,受惊的马不住挣扎,相互撞在一起,将身上的士兵甩开,带着一身烈火横冲直撞,不知撞翻、踏死了多少人马。

火油烧尽后,烈火很快偃旗息鼓,待火熄灭,危素的军队再次发起冲锋,踏着战友已经化为焦炭的尸体冲入平原。

赫连昭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他穿着最不起眼的楚军铠甲,立马阵前,看见陉口燃起冲天大火,而后火焰熄灭、敌军冲出,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直奔他们而来。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诡异的炽热和焦香,他抽出刀,一骑当先,率领身后三千神枢营精锐杀入敌阵。

双方眨眼间杀在一起,犹如两柄碰撞的利剑,赫连昭夹紧马腹、双手持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马的血、人的血,混在一起浇在他的铠甲上,又沿着缝隙濡湿里衣,好热、好烫。

他不顾一切地纵马向前,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神经,怂恿着他向前、再向前,他独自杀出一条血路,冲入中军,不待对方回神便一刀斩落主将头颅。

终于有人注意到他,口中发出惊恐的呼喊,难以置信地叫着他的名字。赫连昭在马上喘息,阴沉的目光来回逡巡,又再次挥刀,杀向那些呼唤他名字的故时战友。

他也认出他们了,那是汗王的亲卫,他们一起饮过酒、吃过肉,但每一个赫连昭不在的夜晚,他们又聚在一起,议论他的来历、嘲笑他的出身。

他本来就是一头狼,生于天地、了无牵挂,独自在荒原上游荡,寻找着另一头与他同样被抛弃的猛兽。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可以让他驻足。

他们厮杀在一起,刀和刀相撞,金铁交鸣声在耳边狂响,双手早已鲜血淋漓。但他不在乎,他不怕痛、不怕死,血让他兴奋,这头狼咬住猎物就绝不会松口。

在保护中连连后退的汗王觉察到了危险,他拉开弓,瞄准这头背叛主人的猛兽。

飞箭射出,穿透铠甲戳进骨头,风声里混着脆响,赫连昭被那一箭射下马,摔在地上,又很快将箭斩断,连杀几人后冲回马旁。

乱刀砍在他的铠甲上,留下白印、留下血迹,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在猎场里被当作猎物围困,人人都想取他的性命。但活下来的永远是他,赫连昭迎着狂风大笑,血从齿间流出来,滴在地上,他紧握着刀,又杀两人,直至听见风中传来铿锵有力的鸣金声。

他回头望去,看见军旗在风中飘扬,终于追上来的士兵冲开包围圈将他抢出,保护他向后撤退。赫连昭在马上回首,汗王仍在军中,看不清脸,却仍能感受到箭镞的锋芒。

我要杀了他。赫连昭想到,我一定要杀了他。

神枢营不过三千骑兵,纵能以一当百,此刻面对越来越多的敌军也只能暂时撤离,且战且退间,楚军的骑兵开始后撤,唯有赫连昭勒马转头,孤身一人向后奔去。

“督主,他们开始后撤了不对!有人调了头是赫连昭!”

楚鸣珂推开戚均卓,抢下他手中的千里镜,直到那匹金色战马出现在视线里时猝然道:“烧山!将藏在林子里的忌川人逼出来。”

戚均卓一惊,忙道:“危素军队如今占领上风,此刻烧山,恐怕是”

“我叫你烧山!”楚鸣珂厉声大喝,戚均卓不敢违拗,忙拉弓射出一支鸣镝,片刻后,火在山间蔓延,受到潮气阻拦后泛起滚滚浓烟,顺着北风南下,呛人的烟雾立刻弥漫开来。

不多时,山中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其中夹杂着忌川人慌张的叫喊,埋伏在此的忌川军队被烈火与浓烟逼得无处藏身,不得不冲下山去,涌入平原。

战场上的危素军队见状,还以为是埋伏的楚军,当即调转枪头,放弃了不停后撤的神枢营残兵,反扑而去。待到发现是友军时,神枢营骑兵早已退至安全地带,取而代之的是数不清的弓弩兵。

双方此时已拉开距离,本该即刻放箭,但出战时誉王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护卫赫连昭平安,弓弦声满,却无人敢放箭,军中一时之间死寂如潮,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危素和忌川的军队在混乱中回合,最前方的图欢似乎已经能看见那座如明珠般镶嵌在燕山群峰之间的顺京城,他催马向前,手中的刀泛着利光,仿若黑暗中的一点盈盈炬火。

“冲过去!这是最后的防线,顺京城里有取之不尽的美酒、用之不竭的财富,越过他们,我们的女人和孩子就不用再受饥寒之苦!”

隆隆如雷的马蹄声再次响起,全速靠近,最前排的弓弩兵握着重弓和重弩,一再握紧,紧张得手心都冒汗。

燕山之上,战场的最高处,在一片死寂之中,沉默许久的楚鸣珂终于开口:“均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