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起双手,脸上带着苦涩的笑意:“这对玉镯是我入宫那天你给我的,你说,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她流泪大笑,然后将双手重重砸向地面,玉镯在那一撞下粉身碎骨,断成几节散落一地。
“我是草原上的雀鹰,不是笼中的金鸟!可你给我戴上这对玉镯、戴上这对镣铐,把我囚禁在深宫里。这座皇宫就是吃人的坟墓!吃了你,吃了皇后,还想吃了我!”
闻言,建宁帝猝然被激怒,他的目光在那个瞬间变得阴狠,哑声怒斥:“不准提皇后”说完,又是一连串激烈的咳嗽声。
皇贵妃缓缓从地上起身,笑着看向坐在远处的建宁帝,轻声说:“别装了,你当年逼她以死明志,现在又在这儿装什么情深义重?”她抬起被血染红的手,指着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楚鸣珂,“你就是嫉妒单牧川,嫉妒他风光霁月、嫉妒他战功赫赫、嫉妒他与你的皇后青梅竹马!”
“朕叫你住口!”建宁帝怒火攻心,抄起茶碗砸向皇贵妃,然后难以抑制地喷出一口发黑的血,倒在榻上。
茶碗砸在身上,发出一声闷响,然后和怀中的玉佩一同落地,摔了粉碎。滚烫的茶水溅在身上,皇贵妃浑不在意,唯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悲悯:“你杀了单牧川又有什么用?你还不是一无所有。”
“我也和你一样一无所有。”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无声苦笑:“这枚玉佩上的缺口是王庭被攻破时留下的,那一天,我的兄长弃城而逃,我和阿娜在城里等我的爱人来救,可他也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打不过中原人,和兄长一起逃了,我无法,只能以公主之身出城投降,求单牧川放过我的族人。单牧川答应了,可他走后,我听见有人说,要把我献给皇帝,我不甘受辱,意图自裁,但失败了,这块玉摔在地上,磕破了一个角。”
“或许从那一刻起,我这一生就像这块缺角的玉一样注定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明白,还将这块玉带在身边,等他来接我,等他来带我回家。”
无瑕白玉上的缺口就像她那始终无法挽回和弥补的一生,皇贵妃捧着那枚玉佩,捂在心口,良久,才失魂落魄地笑着流泪:“我恨他。”
“他说他爱我,却对我那么无情,”皇贵妃缓缓转过头,看向赫连昭,“他说他恨中原人,却对你割舍不下。”
伏在榻上的建宁帝紧拧着眉,阴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皇上,你还不知道吧?”皇贵妃朝着楚鸣珂和赫连昭露出绝望的笑容,然后将目光重新投向建宁帝,“除了誉王和晟王,你还有一个儿子,在十八年前、皇后死的那个晚上,被我悄悄送出宫去了。”
建宁帝如遭雷击:“你说什么?”
“我把他送回危素,让人抚养他长大,要他成为最英勇的战士,等到有朝一日,他率军攻入顺京,亲手杀了你。”
皇贵妃叹了一口气,又看向赫连昭,泪痕遍布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色:“可惜啊,赫连昭。可惜他对你割舍不下,不愿意你来顺京,甚至不惜自杀而死也要藏起这个秘密。可谁能想到你还是来了呢?”
言及此,皇贵妃又抖着肩膀笑起来:“真讽刺,你的儿子千里迢迢来到顺京,却不是为了找你。”
所有人噤若寒蝉,唯有皇贵妃放肆的笑声在殿中回荡,她笑得病态又疯狂,胸口剧痛、浑身抽搐,仍不肯停下。这个荒谬又讽刺的恶劣玩笑终于在此刻画上句号,她早已无力回天,只能用癫狂的大笑来祭奠自己被毁掉的人生。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笑得四肢发软、全身无力,久到她笑得咳嗽不止、两眼发黑,她才终于在一片嘶哑的倒气声里站直了身体,平静地对建宁帝说:“你真可怜。”
说完,她猝然冲向殿中的龙柱,一声巨响贯彻乾清宫内外,皇贵妃头颅粉碎,倒在地上,血与她绽开的衣裙融在一起,红得发黑,像一朵腐朽凋谢的山丹花。
玉佩砸在地上,碎成两半,安静地躺在她眼前,她睁着眼睛,看着那枚玉佩,濒死之际,脑海中又响起少年害羞的声音。
“琼,玉色美也。殿下,您就像这块玉一样漂亮。”
有什么漂亮的。
赫连琼安静地想到。
玉早就碎了。
第31章
血溅在地上,好红,像一只冶艳妖异的眼睛,安静地注视这座奢靡的坟墓。
殿内鸦雀无声,皇贵妃撞柱而死的巨响仿佛还在耳畔回荡,隆隆、隆隆,像是鼓,又像是雷,钻进耳朵里,猛砸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凿穿他的头颅。
艳红的血四处蔓延,一路流到脚边、洇入鞋底,楚鸣珂垂眼看着那一条如蛇般的蜿蜒血迹,目光逆流而上,最终落在皇贵妃惨烈的尸体上。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的番役立时上前将尸首搬起,用染血的手帕盖住皇贵妃狼狈的脸,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碎成两半的玉佩还留在血泊里,楚鸣珂独自上前,将那两块碎玉捡起,用衣袖擦净上面的鲜血,递还给赫连昭。
榻上的建宁帝惊疑不定地看向他,目光在他和赫连昭之间来回逡巡,最终落在赫连昭的脸上。
他盯着那张脸,眼神有如实质,一寸一寸地端详、抚摸赫连昭的皮肤他迫切地想要在那张脸上找到哪怕一丁点儿相似的痕迹,好像只要找到了,他就能透过赫连昭,看见那个十八年前离他而去的亡妻。
“她说的”建宁帝的眼神中罕见地露出了畏惧的神色,他盯着赫连昭看了很久,又突然收回目光,不住地眨眼,讷讷开口,“是真的吗?”
他没有看任何人,不知道是在问楚鸣珂,还是在问赫连昭。
楚鸣珂不说话,赫连昭便也沉默着,他一言不发,却始终警惕,像是一头贸然闯入人类领地的狼,心怀戒备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朕问”许久得不到回答,建宁帝拔高了声音,带着怒意,“是真的吗!”
殿内宫人当即齐喊皇上息怒,楚鸣珂似乎这才注意到他们,淡声道:“都下去。皇上龙体欠安,别扰了主子清静。”
闻言,众人皆抬起头,惴惴不安地看向楚鸣珂,直到身后传来番役带着威胁的抽刀声,他们才忙彼此搀扶,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乾清宫门轰然闭合,紧接着是殿外宫人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求饶声,片刻后,凄声渐息,戚均卓的声音隔门传来:“督主,都杀干净了。”
楚鸣珂这才看向建宁帝,那双漆黑的眼眸仍旧平静无波,只是说:“是真是假,对于如今的皇上来说还重要吗?”
这或许就是“真的”的意思,建宁帝又看向赫连昭,似乎想同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嗫嚅片刻,方才低声唤道:“珩儿”
对于赫连昭来说,楚珩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他有些不喜地回视建宁帝,两道剑眉蹙着,浑身上下都透着烦躁与不悦。
“楚珩不在这儿,皇上,”殿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楚鸣珂在一片寂静中开口,“他十八年前就死了。”
建宁帝盯着他,苍白泛青的嘴唇似乎颤动了一下,片刻后,他猛抄起手边的玉枕,砸向楚鸣珂:“胡说!楚鸣珂,你敢欺君?”
玉枕在楚鸣珂脚边炸开,飞溅的碎玉砸在他的靴子上,发出细细的闷响,楚鸣珂不为所动,只是说:“十八年前皇后娘娘自缢的时候,楚珩就随她一同去了。”
提起皇后,建宁帝的眼中泛起恐惧,他死死盯着楚鸣珂,又好像透过他,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鬼魂,那两双如出一辙的冷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质问他。
你为何如此冷血无情?你为何如此刻薄寡恩?
他好像听见单牧川说话了,他惊恐地向后退、再后退。缠绕多年的愧疚与恐惧让他四肢颤抖、两肋发麻,像是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掐住他的咽喉,建宁帝呼吸一滞,旋即脱力般倒在榻上,胸口剧烈起伏。
楚鸣珂和单牧川长得太像了,像到此刻他独自站在殿中,仿佛已经死去十八年的单牧川出现在这里,附在他的儿子身上,要来向他追魂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