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然后,他颤抖着握住楚鸣珂的手,将那只冰冷的手按在后颈的火痕上,很慢很慢地说:“还要你们,别再丢下我。”

第30章

火箭划破夜空,落在城墙上,炸起一片轰然烈火,黑暗中的古北口刹那明亮,明艳的火光照亮了遍布城墙上的焦黑痕迹。

越来越多的火箭落下,在夜色中燃起一道熊熊火墙,远方传来冲锋时的喊杀声,如潮水般的敌军纵马而来,不要命般冲击关口,又很快被城墙上的士兵牵制阻击,燃烧的长城屹立群山之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高牙狼纛下,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图欢坚毅而沧桑的面庞,他望着远方被火焰吞噬的长城,极目远眺,想要看清那座坚不可摧的城墙背后的城池。

这是图欢此生离顺京最近的时刻,而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

“太师”

斥候策马冲来,说:“危素大军已到,距此不过二十里!”

等候许久的图欢终于抽出马上的弯刀,回首高喝:“冲过古北口,前方就是顺京城!狼神眷顾忌川!十六年、二十六年,我们的铁蹄始终奔腾,没人能阻挡我们复仇的脚步!我们的仇人就在前方,儿郎们,向着我的刀、跟着我的马,杀回去”

天将泛明,鲜血染红了城墙,一路向南,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蔓延顺京,吞噬灯与烛火,空留下一片惨淡的死气沉沉。

桌上摆着牛乳芡实糕,皇贵妃拿起一块吃了,淡然说:“吃一块吗,鸣珂?”

太阳还是没出来,黑云压城,给整座皇宫镀了一层颓然的灰败,长乐宫内没有灯,内殿好暗,昏黑的阴影中仿佛藏着吃人的恶鬼,要将所有走进这座宫殿的人都啃食殆尽。

楚鸣珂负手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她,皇贵妃慢慢将那块糕点吃完,朝他一笑:“放心吧,这一盘没有毒。”

“奴婢不吃了。”楚鸣珂回答,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总叫人猜不透心中所想,皇贵妃无奈地笑了笑,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手捧赏赐的青衣番役。

“皇上赐了我什么?”她用帕子擦了手,平静地问,“白绫,还是鸩酒?”

鸩杀天子是大罪,按楚律要诛九族,但出乎她意料的,楚鸣珂摇了摇头,向后招手:“都不是。”

番役捧着一物上前,揭开盖在上面的白色绢布,露出一块磕破了角的双鲤玉佩。

坐在主座上的皇贵妃仍处变不惊,唯有一双眼睛睁大了,她盯着看了许久才起身,犹豫片刻后拾起那枚玉佩,握在手里。

她没由来地想起当年收到这枚玉佩时的情形,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星星挂在天上连成河,倒灌进灯火通明的王庭,这枚玉佩被藏在一朵火红色的山丹花下送给她,给她这枚玉佩的人对他说:琼,玉色美也。殿下,您就像这块玉一样漂亮。

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皇贵妃抬头看向楚鸣珂,问:“你知道了?”

楚鸣珂没有回答,又好像回答了,皇贵妃笑了笑,说:“这枚玉佩,是他第一次出战时带回来送给我的,他告诉我,他在胪朐河畔杀了楚军的主将,姓陈。”

她抚摸着那枚玉佩,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娇羞与怀念:“他说你们中原人的书上写,琼,玉色美也,这块漂亮的玉就是我的名字,是唯一配得上我的礼物。族人说,带着爱人的礼物在月下祈愿,狼神就会听见你们白首与共的誓言,我也许过,但这愿望没能成真。”

似乎有泪在她的眼中涌动,皇贵妃闭上眼睛,轻轻吻了吻玉佩上残缺的一角,释然道:“走吧。”

乌云叆叇,刮着凉风,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雨,皇贵妃在一众番役的看护下前往乾清宫,她没有穿皇贵妃的制服,而是穿着危素少女的衣裙那是二十六年前她作为战利品被送进顺京城时穿的衣服。

旧衣的袖口和边缘被压得打皱,已有些许褪色,但仍艳红依然,灰暗的墙瓦被照亮,她像是一团炽热燃烧的火,又像是一朵在阴暗幽深处绽放的山丹花。

她跟在楚鸣珂身后走进金銮殿跪下,先闻到的是药味,辛辣刺鼻、苦得令人作呕。然后她才看见建宁帝,乾清宫内的烛火较之殿外天光更加明亮,建宁帝的身影却躲在层叠的帷幕后面,像个怕光的鬼,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

片刻后,帷幕被掀开,出来的却是赫连昭,皇贵妃看见他,先是一愣,旋即了然地笑了一声,目光变得轻蔑而讥讽。

赫连昭没在意她的到来,只沉默走到楚鸣珂身旁,楚鸣珂站在帷幕外,稍稍提了提声音,说:“皇上,皇贵妃娘娘到了。”

话音未落,殿内响起哐啷一声,摔碎的瓷碗从帷幕下飞溅出来,浸在横流的药汤里,被染成难看的棕黑色。

碎瓷片一路飞到脚边,撞在膝盖上弹开,皇贵妃弯了弯唇角,还像过去一样言笑晏晏:“皇上怎么动这么大气?”

帷幕后面传来咳嗽声,沙哑而急促,建宁帝扯着嗓子在呼吸,嘶嗬嘶嗬,发出的声音刺耳又难听,皇贵妃直起身,盯着那道叠起来的黑影,目光淡淡的,没什么感情:“要妾伺候皇上喝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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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

几个朱衣太监一层层拉开帷幕,露出皇帝青紫色的嘴唇与灰败的脸。他穿着明黄色的中衣,坐在榻上,阴恻地看着跪在殿中的皇贵妃。

这场景与当年真像,二十六年前,也是在乾清宫里,单牧川带着战利品得胜归来,同今天的楚鸣珂一样站在旁边,看着跪在殿中如火一般炽烈的危素公主。

时间过得好快,原来一转眼就二十六年了。

建宁帝沉默地端详着那张脸,好像和二十六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皇贵妃依然是这么漂亮、这么明媚、这么动人。

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想不明白,他对皇后好、对皇贵妃好,为什么她们都要悖逆他,又为什么都要离他而去?他不懂,他只觉得惶惶,他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想知道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对,又或者说他到底哪里不如别人?

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喑哑:“朕待你不薄。”

“是,皇上待我很好,”皇贵妃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她跪在地上,头颅却昂得很高,脱下了那身令人窒息的制服,摘掉了那顶强迫她低头的金冠,好像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小时候,“但这不是我要的。”

她笑了一声,还是那么漂亮,眼神却有些凄凉,她转头看向窗外,天空被窗扇格成方形,变得好小好小,一眼就能看到头:“皇上见过危素的草原吗?很宽、很大,一眼望不到头,牧草长得很高,躺下去的时候能闻到草籽的香味。湖泊像宝石、牛羊像珍珠,群山绵延不绝,山顶盖着雪,离我们很远。我阿娜说,狼神就在那里,保佑草原、保佑危素、保佑我们。”

皇贵妃的眼中泛起明亮的光芒,好像透过那扇窗,看见了她阔别多年的家园,她骑马奔驰,双手拢在嘴边唱出嘹亮的牧歌,和马儿一起冲进如火的山丹花海。

“我生于草原、长于草原,我以为我一辈子都会在那里,可你们来了。”

她眼眸中的光芒在此刻黯淡,她猝然看向建宁帝,带着仇恨:“你们占领我们的草场、抢夺我们的牛羊,一把火就毁掉我们的毡帐与城池!而我也被你们抓住折辱,作为战利品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讨厌顺京、讨厌中原、讨厌暗无天日的宫室、讨厌永远跟在她身后的宫人,她讨厌温顺、讨厌乖巧、讨厌高高盘起的发髻、讨厌压痛颈脖的金冠、讨厌多吃一口都会勒得她喘不过气的宫裙。

她讨厌这里的一切、恨这里的一切,可罪魁祸首看向她的目光仍旧沉而平静,用她熟悉的声音和语调告诉她:“当年是你自己衔玉出降,乞求放过你城中百姓。”

泪水从眼眶中流下来,渗进嘴角、泛起苦涩,皇贵妃闭上眼睛,惨然一笑:“不投降,所有人都要死,我别无他法。”

但那泪水无法博得一个冷血帝王的同情,建宁帝冷漠地开口:“可你今日所为,却是置你和你的族人于死地。”

“死地?”皇贵妃跪在地上笑起来,声音凄惨,“我二十六年前被他们抛弃、与我阿娜独留王庭时就该死了。没人在意我们、没人感恩我们,我救了他们的命、给他们带来荣华,可如今他们还是把我当作弃子!我的兄长抛弃我、爱人背叛我,就连你,我的丈夫,与我交颈而卧时,口中叫着的还是别人的名字。你告诉我,皇上,你告诉我,这究竟算什么?”

那如困兽般的疑惑嘶吼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皇贵妃跪倒在地上,垂首落泪,咸涩的泪水糊满了她的脸颊,沿着下巴滴在手上,一点一点打湿她腕间的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