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武灵围场来了信,一应准备已经就绪,只待春蒐那日启程。”
雨下了很多天,楚鸣珂倚窗听雨,细密的雨丝打湿了他散落肩头的黑发,戚均卓站在一旁,手中捧着已拆封的信件。
“回一封信,就说劳累了。”
他独自坐在榻上打香篆,一旁的戚均卓应了声,正要离去,又被他叫住:“那份供词写得如何了?”
闻言,戚均卓下意识朝四周看去,方道:“昨夜里已呈上来了,可要现在就送去御前?”
楚鸣珂没有回答,捏着香铲敲在粉槽上,发出铛铛的声音,然后提起粉槽放在一边,抽出放在一旁的线香,戚均卓极有眼色,忙上前替他点燃。
白色的烟气袅袅而上,凛冽的梅香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楚鸣珂合上香炉,问:“这世上有谁能越过司礼监,直奏御前?”
戚均卓几乎立刻就回答道:“自是督主。”
“那份供词牵扯东厂和锦衣卫,若此刻呈上,必定会被拦下来。”他盯着小香炉上的兽首出神,缓声道。
一旁的戚均卓顿了顿,方才不确定道:“林登敢拦西厂的东西?”
“宫里那样多的人管他叫老祖宗,他早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楚鸣珂和衣下榻,趿着鞋往里走,进了屏风,将搭在肩上的衣裳扔到架子上,取下熏好的蟒袍。
“皇上那日在乾清宫动气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我也有些时日没进宫了,你去将供词拿来,我亲自去一趟。”
雨下得大,楚鸣珂独自进了宫,收伞时水珠如注,打湿了乾清宫前的一小块地方。守在门外的太监低叫了声千岁,进殿禀报,不多时,林登从殿内出来。
这场景有些意思,大楚两个最有权势的大珰在与皇帝只有一门之隔的地方对峙,林登挡在门前,雪白的肥肉脸上堆着笑容,透着不怀好意。
楚鸣珂随手抚去衣袖上的雨水,问:“我来见主子,怎么公公出来了?”
林登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不在殿里。”
被雨水沾湿的手一顿,楚鸣珂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他生得高,看向林登时眼睑下垂,长睫遮住光,眼瞳黑得吓人,总叫人生出股莫名的恐惧来。
但林登不惧,只笑吟吟站在原地,风雨不动,楚鸣珂斜眼看向殿门内的人影绰绰,问:“那在何处?”
“咱家也不知道。”
雨声变大了,盖住林登不阴不阳地回答,楚鸣珂面冷如冰:“公公真的不知道?”
林登迎上他阴冷的目光,冷笑道:“不知道。”
楚鸣珂正要开口,身后又传来皇贵妃的声音,他与林登一同下跪行礼,起身时却见赫连昭收起了遮在皇贵妃头顶上的伞,正朝他看来。
楚鸣珂怔愣一瞬,立刻收回目光,问:“外头雨大,娘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皇贵妃似是没注意到乾清宫门前的剑拔弩张,朝他与林登笑了笑,指着身后手提食盒的淑敏道:“这雨一直下个不停,本宫闷在宫里无事,便做了些皇上爱吃的点心送来。”
“是吗?”楚鸣珂看了林登一眼,“娘娘来见皇上?”
皇贵妃笑着点头:“劳厂臣替本宫通传。”
林登面不改色地进了殿,再出来时尖着嗓子说皇上请娘娘进去。
被拦在门外的楚鸣珂凝视着头顶的雕花牌匾出神,皇贵妃正要往里进,见他杵在门前不动,问:“厂臣怎么不进去?”
话音落地、沉默良久,楚鸣珂才收回目光,答道:“已见过了。”
皇贵妃不疑有他,朝着一旁的赫连昭挥了挥手,赫连昭便快步跟上,从楚鸣珂身旁经过时,他不着痕迹地侧过脸,笑着朝楚鸣珂眨了眨眼睛,似有促狭。
头顶轰隆一声雷响,皇贵妃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内。
“皇上,皇贵妃娘娘带着赫连小将军来了。”
建宁帝正倚在榻上看书,自那日咳血后,他似乎憔悴了许多,原本神采奕奕的双目下泛着明显的乌青,就连眼神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皇贵妃扯着裙摆坐上榻,亲自打开食盒,将里面的点心一一摆好,沉默的建宁帝在一阵细微的动静中开口:“你来得正好。”
他说着便朝林登一招手,林登忙将候在外间的太监叫来。
“内官监做了时兴的宫花,朕记得你喜欢山丹花。”
建宁帝放下手中的书,拾起由玛瑙和黄金做成的金钗,拿在手中端详:“你刚入宫时就穿着一身绣满山丹花的红衣,往殿中一站,火似的明亮。”
在建宁帝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皇贵妃的眼中闪过厌恶与仇恨,但转瞬即逝,她伏案上前,凑到建宁帝身边,娇笑道:“那皇上替妾戴上。”
建宁帝缓慢地将那支宫花钗插入皇贵妃的发髻:“春蒐之后不久就要入夏,山丹花也快开了。”
不知怎的,皇贵妃从这句话中感觉到了不安,她看向建宁帝的目光变得有些忐忑,而后垂下了眼眸:“是。”
红色的山丹花在皇贵妃发间绽放,建宁帝盯着那朵宫花,缓缓说道:“朕以前不知听谁说过,草原上有一个传说,雪山上的狼神会化作最骁勇的战士,于山丹花海中诞生,为草原上的勇士带来永恒的胜利。”
图穷匕见,皇贵妃陡然间变了脸色,急道:“皇上,危素臣服大楚二十六年,绝不”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抬手打断,建宁帝看向她,又看向一言不发的赫连昭,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许久,最终落到赫连昭的身上:“山西急报,在雁门关外三十里处发现小股忌川部队,已由傅宁带兵围剿,目前尚未发现后续部队的踪迹。”
听见是忌川,皇贵妃无声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看了赫连昭一眼,赫连昭便道:“傅宁将军身经百战、智勇双全,我们共同作战时,常受他照拂。”
“你不提朕都快忘了”建宁帝边说边咳嗽起来,皇贵妃忙直起身为他顺气奉茶,建宁帝摆手示意不用,哑声道,“危素勇士拱卫雁门关外,为我大楚拦截忌川数年,功不可没。”
这是危素求和的代价,是建宁帝亲口提的条件,他怎么可能忘?皇贵妃一颗心高高悬了起来,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了。
她的夫君、大楚的皇帝就是这样,阴晴不定、乖戾狡猾,让人难以捉摸。
犹豫片刻,皇贵妃才小心翼翼道:“忌川人反复无常,见利忘义,实在是为人所不齿。”
“是啊,朕在边境开放互市,允许忌川的商人在雁门关外做生意,卖给他们盐和药品,他们却忘恩负义,不惜生灵涂炭、族人流离失所,也要掀起战火。”建宁帝看着皇贵妃,伸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不像危素,有你这样一位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