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帝盘膝坐于榻上,脸色阴沉,一字一句地看着楚鸣珂呈上的卷宗。那折叠在一起的卷宗打开后足有半人高,上面以正楷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陈伦达多年罪行,可称罄竹难书。
“另外,陈伦达勾结盐徒,借职务之便大开方便之门,盐徒无需盐引便可贩盐。”
楚鸣珂跪立殿中,垂眼看着膝下潮湿的地砖,建宁帝愈发急促的呼吸声自头顶传来,他置若罔闻,继续开口:“私盐多于官盐两倍有余,且盐徒所贩私盐大多低于官价,若是沿途贩卖,不消片刻便被哄抢一空。”
砰!
建宁帝怒极,猛地将手中的卷宗扔了出去,他瞪着眼睛,胸膛起伏,疾声问:“这些与他勾结的盐徒都在何处?”
话还没说完,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的誉王忙为他奉茶。良久,下方才传来楚鸣珂平静的声音:“临江沿海诸省皆有,以湖广、江浙一带最为猖獗。”
闻言,建宁帝愤怒的目光如剑,立时射向拘谨坐于一旁的誉王,誉王被他那眼神看得一抖,下意识叫了一声爹,语气中尽是惶恐。
“除此之外,陈伦达放任家人仆役强占民田,所侵吞之民财、兼并之田产不计其数。”楚鸣珂捡起被建宁帝扔出去的卷宗,膝行上前,双手捧起奉回他面前。
“陈伦达贪腐国帑民财,与忌川内外勾结,是为不忠;给誉王所献之马喂食马霜草,以至冲撞君父,是为不孝。”
“朕的钱他们也敢贪,他这个户部侍郎当得可真是值啊”建宁帝重新拿起楚鸣珂手中的卷宗,翻得哗哗作响,不住冷笑,“钱呢?抄了他的家,抄出了多少银子?”
楚鸣珂奉上小册给他过目,又从袖中取出几封信件,呈给建宁帝,低眉道:“奴婢在陈伦达书房内的暗室中找到了这些信件。”
一旁的誉王紧张地看着建宁帝拿起了楚鸣珂手中的书信,及至父亲的神色由愤怒转为暴怒,他心下一跳,紧接着就听楚鸣珂道:“陈伦达曾多次从忌川太师图欢手中秘密购入战马,并借错金竹节逃避边军查验,如今战马数量已达三千余匹,尚且不知藏匿在何处。”
誉王蹙眉道:“图欢当了一辈子的忌川太师,始终贼心不死,这二十六年来屡败屡战,甚是可恶!”
不知为何,原本怒火正盛的建宁帝听见这二人的话时倏地变了脸色,他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信件,撑着膝盖直起身,以一种堪称警惕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楚鸣珂。
楚鸣珂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像是刀子,每分每秒都在剐他的肉,但他仍道:“段老将军病重,山西人心惶惶,陈伦达在此时大量买入战马,分明是司马昭之心”
“住口!”建宁帝厉声斥道。
“陈伦达勾结忌川、通敌叛国”
“朕叫你住口!”
“应受斧钺之诛、满门抄斩!”
殿中静极了,唯有楚鸣珂与建宁帝的高声余音在殿中回荡,建宁帝因激动而剧烈咳嗽,他死死地捂住口鼻,忽觉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誉王吓得立刻起身去找太医,却被建宁帝叫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楚鸣珂,楚鸣珂跪伏在他脚下,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他就是这般执拗,他们就是这般执拗,建宁帝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烧尽理智的怒火悄然熄灭,建宁帝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着,良久,才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息,疲惫道:“这几日你劳累,陈伦达的事情先放一放,就要到春蒐了,今年危素的使者也在,不可怠慢。”
“是。”
楚鸣珂的声音贴着地面传上来,又闷又沉,像是重锤,一下一下敲打着建宁帝的脑袋。他看见楚鸣珂起身,朝他深深一礼,像往常一样后退几步,方才向外走去,那背影依然挺拔,像梅、像竹,哪怕被打断了手脚,骨子里也透着不屈。
他突然感到恐惧,觉得自己像是戏台下的观众,台上的剧情反复上演,他走不了、躲不掉。世界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怪圈,一切的一切都在圈里打转,直到前往那个殊途同归的结局。
建宁帝闭上眼睛,眉毛却在抖动,他将染血的手压在卷宗与信件之上,感到寒意透过纸张传来,触及手心时却如火焰滚烫。
“老大。”他猝然开口。
一旁的誉王一顿,低头回应:“爹。”
“你怎么看?”建宁帝问。
誉王沉默下来,在建宁帝看不见的地方,他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握、青筋凸起,干燥的嘴唇抿了又抿,反复开合。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八年前的景象,襁褓中冰冷的婴儿、皇后吊在梁上的尸体,楚鸣珂的话言犹在耳,反复敲击着他多年认定的真相,直至彻底将其粉碎。
殿内静默良久,建宁帝才再次开口:“朕在问你话。”
“儿子不知道。”誉王站起身,面朝建宁帝跪下。
“但陈伦达累累罪行,让儿子想起十八年前。当年定远侯谋逆,也曾从忌川购入大量战马。”
他说完便沉默,坐榻上的建宁帝睁开了眼睛,也用刚才审视楚鸣珂的警惕目光看他。誉王不安地抬头,与父亲对视,他不住地眨着眼睛,牙齿战战,垂在身侧的手也在发抖。
良久,建宁帝才沉声开口:“陈伦达是陈伦达,单牧川是单牧川。”
“定远侯通敌叛国,死有余辜。”
誉王觑着建宁帝的脸色,语气中带着试探:“只是今日情景,是否与当年过于相像了些?”
建宁帝嗤了一声:“定远侯谋逆时你不过十二岁,知道什么?”
“儿子只是觉得这一切太过巧合,不论是如今,还是当年。”
建宁帝始终注视着他,看见誉王垂下眼睛,语气迟疑,紧紧抿着嘴唇,似在思考。
殿中静得须臾,誉王方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陈家世代书香,陈伦达一心为国,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此案疑点颇多,就像就像十八年前,定远侯”
耳旁猝然响起一道闷响,誉王双肩一耸,不安地抬眼,发现建宁帝也在看他。父子二人对视片刻,建宁帝方才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斥道:“滚出去。”
砸桌的闷响自身后传来,楚鸣珂面不改色地向外走去,侍奉门外的太监看他出来,双手奉伞,叫了一声千岁。
楚鸣珂撑伞要走,又听那太监指着不远处道:“千岁,指挥使找您呢。”
殿门外不远的回廊下,孔从玉一身玄金飞鱼服,手按绣春刀,迎风而立,见楚鸣珂看来,他正了正刀,快步上前:“千岁。”
楚鸣珂没应声,上下打量他,孔从玉便上前一步,轻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围的太监宫女都极有眼色地退开,楚鸣珂略一点头,撑开伞大步向外走去。
孔从玉连忙追上,春日绵雨像针一样细,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随着风到处乱飘。不过片刻,飞鱼服上聚了些晶莹的水珠,孔从玉随意用手掸去:“千岁今日前来,是向皇上禀报陈家的事?”
一旁的楚鸣珂斜过眼睛,冷漠道:“不该问的别问,小心掉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