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往日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眼尾泛着病态的嫣红。
他先是茫然地瞪着薛医工,待视线掠过他,落在何年身上时,干裂的唇瓣颤抖起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滚落,划过凹陷的面颊,没入散乱的鬓发。
紧接着又是一滴,在素白的枕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没有开口说话,何年也没有出声。
两人沉默对视间,薛医工垂眸敛息,指尖搭在宋檀腕间,探听着他的脉象,沉吟良久才收回手。
“夫人,宋翰林这伤......”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虽动了根本,但未伤及性命。太医院开的方子重在调理元气,本是稳妥之举。只是太医院向来保守,又兼病人拒服汤药,这才导致邪热内蕴,高热不退。”
薛医工从药箱取出一个青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色丸药,“这是军中常用的‘红雪丹’,最善化解瘀热。只是药性峻烈......”
他看了眼宋檀惨白的脸色,“须得佐以参汤送服,否则恐伤脾胃。”
衔霜在旁连忙道,“参汤有的,我这就去端......”
这两日郎君的命,就靠参汤续着。只是喂进去十口,堪堪只能进去半口。
何年听了薛医工的话,接过药丸,薛医工又压低声音道,“宋翰林这症候,三分在伤,七分在心。老朽方才把脉时,察觉他肝气郁结,心脉滞涩......”
他无奈看了眼夫人被攥红的手腕,“这拒药之症,怕是不愿求生所致。”
宋檀听闻此言,闭上了眼。
他这样活着,除了沦为笑柄,承受痛苦与煎熬,还有什么意思?
他阖上眼睑,浑身都是死气。
不一会,衔霜端来参汤递给何年,“沈娘子,要不你试试看吧,我们喂不进去,或许......”
她欲言又止,也知今非昔比,她该唤一声‘李夫人’的......
但郎君的私心和执念,便是老爷不知道,她们这些贴身侍女怎能不知?
何年也不推脱,接过药碗,在床沿轻轻坐下。
碗中参汤,散发着淡淡的苦涩气息,她将红雪丹放进去一粒,舀起一勺,在碗边轻轻刮去多余的药液。
“宣云......”她柔声唤道,将药勺递到他唇边,“把药喝了,好不好?”
宋檀掀开眼皮,怔怔地望着她,眼尾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他很想有骨气的推开她的手,可手指在被褥上蜷了蜷,终究没能抬起。
干裂的唇缓缓张开,却在药勺触及的瞬间,猛地偏过头去,发出一声压抑的呛咳。
何年没有勉强,只是静静地等着。
待他平复呼吸,她才又舀起一勺,这次先在唇边试了试温度,“不烫了。”
她的声音很轻,宋檀的睫毛颤了颤,望着女娘执勺的手。那纤细的手腕上还留着他方才掐出的红痕。
“你参与了吗?”他哑着嗓子问。
何年放下勺子,示意外人都退出去。
“你指的是哪一件?”她问,“若是扳倒你父兄,我确实参与了。若是害你如此,我没有参与,也不知情。”
何年眼中泛起水光,将药勺递在他唇边,“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过得好......”
宋檀闭了闭眼,终于低头含住了药勺。
他喝完一口,积蓄了些许力气,才接着问道,“你这般恨我父兄,是因为他们害你嫁给李信业.......”他指尖无意识捏紧被褥,“还是因为,李信业与我宋家有血海深仇?”
他过去天真地以为,秋娘的怨恨仅仅源于被迫嫁人。所以,即便知道她在欺骗长姐,在暗中算计宋家,他也始终替她遮掩。
可如今......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没办法欺骗自己,秋娘还爱他,秋娘只是单纯恨父兄拆散他们......
“和李信业没有关系。”何年轻叹一声,药勺在碗中轻轻搅动,“宣云,我做了一个梦。”
她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两世时光。
“梦里李信业回京后,就因揭发塑雪内幕,弹劾宋家,而最终困死京城。那时我如现在一般,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却非自愿......”
药碗中的涟漪,映着女娘恍惚的神情,她声音低了下去。
“起初我确实如宋皇后所愿,监视着李信业的一举一动。可后来......我渐渐明白,他做的才是对的事......”
“后来呢?”宋檀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他根本不关心这些,眼底泛起病态的执拗,“我们如何?我是问你......李信业死后,我们在一起了吗?”
何年望着药碗里晃动的倒影,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信业死后,北梁南侵,玉京失守。你身为朝廷命官该死守潮安,你却弃城而逃,带我去了江陵。再后来,江陵城破前夕,你还想丢下百姓坐船南下......”
何年定定看着宋檀,眸中似有冰刃。
“那最后的年月里,我们过得并不好。你整日整夜地猜忌我,问我为何总望着北边的方向,问我是不是后悔跟你走?”
“而我厌倦了这种没有骨气的逃亡,对你也很失望......”
何年轻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有些悲凉。
“玉京城破那一日,我从城楼跳了下去,以身殉城。而你,被关进北梁地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