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荣达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此番伪装成商队成员潜入大宁,正是钻了使团规制的空子。按例北梁使团仅需在万寿节当日祝寿,三日内便须离京,全程有礼部官员寸步不离地‘陪同’。
而李信业这些年横扫漠北的军功,早已让北梁边境岌岌可危。
普荣达深知,那些经由探子几经辗转送回的密报,终究隔着一层迷雾,他需要亲眼看看这个强敌的根基。他要亲耳听听市井小贩如何议论边关战事,要亲眼看看粮行米价涨跌几何,更要亲自丈量皇城禁卫换防的间隙...
但这些,他都不能承认。
普荣达离席而起,玉带钩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他双手交叠深施一礼,宽大的袖袍垂落在地,“大人此言,实在令外臣惶恐。”
抬起的面容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困惑与委屈。
“北梁使团千里迢迢入京,只为恭贺大宁皇帝万寿之喜,怎会行此大逆之事?
他倏地看向李信业,眼里含着质疑,似乎怀疑李信业才是幕后之人。
“陛下明鉴!自入京以来,外臣屡遭刁难。先是求亲被拒,又以莫须有之罪构陷。如今更可笑,竟连商队杂役的胡言乱语都能作为证据?”
“陛下,这分明是有好战之人,蓄意要破坏两国邦交!不愿见两国化干戈为玉帛!不愿见大宁与北梁永结姻亲之好!难道陛下真要纵容这等奸佞,毁去边关将士用血肉换来的和平?”
普荣达转移矛盾后,忽然惨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苍凉。
“陛下...”他缓缓展开双臂,玄色衣袖如折翼之鸟垂落,“这些所谓铁证,从验毒的银针到作证的栈丁,哪一样不是出自大宁?外臣便是有千张利口,又怎能辩得过这‘天衣无缝’的局?”
沈初明闻言勃然变色,“三皇子慎言!大理寺办案向来只认证据。若按殿下这般诛心之论,三司会审岂不是如儿戏一般?”
他广袖一振,袖中卷宗哗啦展开。
“刑部验毒文书、大理寺画押供词、御史台监察笔录,哪一件不是铁证如山?若按殿下所言,莫非我大宁三司九卿、六部堂官,都在陪殿下演这出戏?那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普荣达冷笑道,“听闻沈寺丞是李信业的小舅子,张罗寿宴的礼部尚书是李信业的岳丈,北梁与周家有旧怨,与李信业更是有新仇!若是沈寺丞和沈尚书有心帮忙,自然能做到铁证如山的地步...”
李信业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陛下明鉴,三皇子前来求亲,微臣从未出言阻挠。两国结亲,本是边关将士之福、百姓之幸。臣虽在沙场与北梁交锋,然兵戈之事,从来只听圣命陛下主和,臣便卸甲;陛下主战,臣即拔剑。”
他目光如炬,直视普荣达,“今日三皇子疑臣构陷,便是疑陛下授意。更何况...”他声音陡然一沉,“臣之姻亲皆为陛下肱骨,三皇子今日当廷污蔑,莫非是要离间我大宁君臣?此等诛心之言,究竟是何居心?”
李信业喉头微动,转而面向庆帝,声音低沉而恳切。
“陛下,臣今晨呈上万寿公造像为陛下贺寿。这造像上的明珠,是臣三九寒冬里亲入寒河,一颗颗打捞上来的...这尊造像更是臣妻,恳请早已封山的宗师张汉臣亲手雕琢。陛下当时夸赞臣的贺礼新颖,臣只说要借忠义候万寿公韦厥,表达对陛下的一片赤诚之心...”
他略作停顿,微微垂首,似在斟酌词句。
“臣献此造像,除表忠忱外,其实,也另有一番私心...臣斗胆期望,能效法万寿公韦厥之德业,使子孙得蒙圣恩,都能封候庙食。”
他抬起头,眼中泛起追慕之色,“史载万寿公韦厥,上马能统三军,下马可安黎庶,真乃经文纬武之全才。既是投戈即能论道的儒将,又是心系苍生的仁厚君子...即便退隐智城洞后,仍心念故土,教导百姓兴修水利,保境安民。其德泽绵长,福荫子孙...”
说到此处,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躬身,“臣妄言了,只是每每思及万寿公之德业,便不胜向往之至。”
“陛下”,李信业流出出一丝柔情,“臣新婚燕尔,妻子沈氏昨日刚查出有喜,臣恨不能日日守在妻儿榻前,晨昏定省侍奉老母。这般天伦之乐,臣每每思之便觉心头发烫...”
“若边关能止干戈,两国永结姻亲之好,臣自当欣喜万分,又岂会行此构陷之事,阻挠和亲大计?”
沈清介听闻女儿有孕,眉间郁色稍霁。他正了正衣冠,稳步出列。
“陛下,”他躬身长揖,“老臣执掌礼部三十春秋,经筵数百,无不是夙夜忧勤,如临深渊。每道仪制,每处礼节,皆反复推演,唯恐有负圣托...”
言及此处,他忽而直身,面现愠色,“然御膳传膳之责,本属光禄寺职司,与礼部何干?此等无端指摘,岂非欲加之罪?”
他双手除冠,捧于胸前,“万寿节出了差错,确乎是臣办差不利,甘领责罚。若言老臣勾结构陷外使...”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炬,“这等辱没国体、玷污清名之事,老臣纵九死亦不敢为!”
庆帝见状连忙起身,龙袍袖摆微扬,“沈爱卿何至于此!朕自然信得过老爱卿的忠心。此事尚待查证,爱卿快快请起。”说着示意左右扶起沈尚书。
庆帝目光转向静立一旁的张希颖,“张爱卿,此案你也参与查办,供词可都属实?”
张希颖立即回道,“臣启禀陛下,此案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臣全程随行监督。每一道程序都严格遵照《大宁律》与《问刑条例》,不敢有半分逾矩。”
张希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潮翻涌。
前日宋相曾将他唤至偏厅,檀香缭绕间谈及北梁三皇子议亲之事,言语间暗示他届时需随众进言。
他虽深以为然两国修好之利,赞成议亲之举,但也不能坐视别国皇子,折辱大宁天威!
太后凤仪端庄,天子威严凛然,此乃一国体统所在,万民颜面所系...
张希颖官袍下的手掌微微收紧,当即俯身再拜,铿锵有力道,“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无欺瞒圣听之举。”
“三皇子,还要接着狡辩吗?”周太后气得脸色发白,“莫非我大宁满朝朱紫,百年礼仪之邦,竟要合起伙来做那构陷使臣的小人?”
她猛地拍案,九凤金钗的流苏剧烈晃动,“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栋梁之臣?焉会行此龌龊之事?”
普荣达额角青筋暴起,声音里带着几分仓皇。
“陛下,李信业之父当年战死北疆,这些年来他每逢边关交锋必下死手,哪次不是杀得我北梁儿郎血流成河?此等血海深仇,他怎会突然转性求和?他如今这副温顺模样,不过是演给诸位看的把戏罢了!”
他还在辩解着,周太后凤头拐杖落地,震得两侧烛火都为之一颤。
“三皇子当真是情急之下,将心声也说了出来,这般血仇,怎会一朝化解?既然三皇子亲口承认两国仇怨难解,如今这副求亲姿态,可不就是演给天下人看的荒唐戏码!”
“皇帝!”周太后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先帝赐哀家这柄凤头朝阳杖时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
凤目如电扫过御座,太后缓缓举起手中权杖,“今日哀家便以这先帝亲赐之物代行皇权,御前忠佐军何在?即刻将三皇子收押御史台!”
庆帝嗓音发涩,“母后...此举恐怕...”话到嘴边又咽下半截,眸中闪过一丝恍惚,好好的生辰宴,怎就变成剑拔弩张的场面?
普荣达眼神一厉,身旁使者当即踏前喝道,“三皇子身负我朝天子威仪,尔等安敢轻辱?若敢扣押我朝皇子,便休怪我北梁百万雄师踏破边关!”
周太后凤目含威,声如金铁交击,“若北梁敢战,哀家便亲自为佑宁披甲执锐!周氏子孙宁可马革裹尸,也绝不跪着求生!”
宋居珉见局势僵持,当即躬身进言,“陛下,三皇子终究是国宾,不若遣禁军围守四方馆,暂留殿下于馆驿歇息。待明日天明,再行详审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