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取一碗醋水。”
内侍又奉上后,他将死雀的五脏六腑,都浸入醋水中。然后将碗连同胃里残留物,一同放在铜板上烘烤。
待大殿内冒出一股微臭的气味后,他放下镊子,躬身道,“禀陛下,臣可以确定,太后娘娘的金丝雀,死于汞中毒。”
庆帝不可思议道,“这么短的时间,卿不仅确定中毒,还能确定所中何毒吗?”
王宴舟笃定道,“陛下,臣见死雀肝脏,有几不可见的朱红色斑点,又观它肠道浆膜层泛珍珠光泽,与臣幼时豢养的鹦鹉死状相像。臣的那只鹦鹉,乃是偷吃祖父丹药而死。臣便怀疑这雀鸟也是死于汞毒。”
“陛下,臣的祖父沉迷于修仙问道,臣对汞的气味格外敏感。方才臣取胃内残留物,置于铜板上烘烤,析出银色汞珠。又以白醋熏蒸法蒸尸,水面渗出一缕红色雾气,此乃汞蒸气遇冷凝结所致。朱砂遇热则析汞,可见这只金丝雀,确实死于汞中毒。”
刑部尚书张希颖,如泥塑般侍立,不解道,“可是那盘‘百寿肝膏’,太医并没有验出毒,老奴吃着也无事,难不成这毒量微弱,只对雀鸟起效?那下毒之人所谋在何?”
“验不出的毒,才最要命。”
大理寺左寺丞沈初明,忽然出声道,“臣启陛下,昔年江宁府曾破获一桩奇案。有方士以朱砂合药,伪称‘九转还丹’,诱使富户争相购食。当时官府初验丹药,银针亦未显毒。”
“然臣复验死者脏腑,见其肝肺皆呈朱砂浸染之相。细查方知,此毒诡谲,少量服食仅致瘾癖,待瘾头渐深,食者自会加倍剂量,终至汞毒攻心而亡。”
周太后闻言骤然色变,手中茶盏‘当啷’一声落在金砖上。
她缓缓抚上心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后怕的颤意,“是了,哀家本就喜食‘百寿肝膏’,去岁的肝膏,陛下就送给了哀家食用,今岁哀家吃了若是喜欢,自然会一直吃下去...”
她染着丹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好个滴水穿石的毒计!”
王宴舟和沈初明,本就私交甚好,听完沈兄所言,他附和道,“陛下明鉴,朱砂已入羊肝,却仍能通过牛羊司查验,御膳房十几道验关,可见投毒之法极为隐秘。臣推测,这毒不是下在熟食里,而是以微量朱砂混入御羊草料,日积月累,毒素渐聚于肝。”
“况且,臣过去发现,汞与肉类结合时,银针试毒不显色。每头羊的含量极低,即便内侍口服也很难发现。但若是像太后这样刚好喜食肝膏,那天长日久,不知不觉间,就会毒素累积,成不治之症。”
周庐闻言,指节捏得发白,“敢问王仵作,所谓不治之症,是什么症状?”
王宴舟沉声道,“《洗冤录》载,‘汞入膏肓,其症似风’。汞中毒之人,初时不过头晕目眩、手脚微颤,与寻常体虚之症无异。三月后毒素渗入骨髓,则出现失语搐搦,类似风疾...”
周太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哭泣,“风疾之症,那不就是吾儿昭隆的死状嘛?”
群臣哗然,整个大宁谁人不知,昭隆太子病故于风疾,民间又名中风之症。
102☆、第102章
◎困兽◎
周太后悲泣道,“先有吾儿昭隆遭人毒手,今又如法炮制加害哀家!这般狠毒手段...”
她掩面而泣,珠泪涟涟,“莫非周家人活着,就这般碍人眼么?”
殿中群臣闻言,顿时哗然。
庆帝急忙起身,躬身请罪,“母后受惊,皆是儿臣不孝,未能护得母后周全。儿臣即刻命三司会审,严查此案。若不能查明真相,揪出幕后主使,儿臣誓不罢休!”
他转向殿中众臣,沉声道,“传朕口谕,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即刻会审此案,务必今日之内查明真相。朕就坐在这里等着,定要给母后一个交代!”
殿中老臣们闻言,不禁面面相觑。
大宁律制,重大案件确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御史台监察,三司会审之制本为非常之举。往年偶有大案,方动此制...
然而今岁入秋以来,三司会审竟成常态!
此番太后遇险,再启三司,纵使庆帝有心压制民间舆论,这接二连三的大案要案,又岂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
届时民间物议沸腾,朝野震动,必然有损天子声威。
徐德妃虽心疼儿子,却不敢轻举妄动,对周妙影更是心存忌惮。
她本是萧皇后一手提拔的宫女,因性情温婉、善解人意,曾深得先帝宠爱。那时春风得意的她,何曾将当时还是惠妃的周妙影放在眼里?
后来先帝为她的皇儿迎娶宋家贵女,更对她母子恩宠有加,让她一度以为皇位已是囊中之物。
谁知萧家倒台后,风云突变。萧皇后被废,反倒是向来不受太后待见的周妙影,一跃成为新后。
直到那时,徐德妃才恍然大悟,先帝所谓的恩宠,不过是以她母子为饵,替真正的储君挡去了明枪暗箭,也是迷惑萧太后之举罢了。
所幸她出生寒微,反倒成了护身符。而萧家倒台后,宋家又日渐势大,兼之昭隆太子福薄早夭,皇儿这才侥幸登上大位。
可方才周太后那番诛心之言,分明暗示昭隆之死另有隐情。这般说辞,岂非将她母子置于众矢之的?
徐德妃面色倏地煞白,指尖死死攥住锦帕,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北梁三皇子普荣达,冷眼环视殿中众人,眼底俱是困惑。
这些大宁朝臣个个身形清瘦,倒把心思都长在了九曲回肠上了。不过一顿御膳的功夫,竟能演变成这般云谲波诡的局面?
他暗自摇头,难以参透这其中的暗潮汹涌,目光却不自觉落在李信业身上。
这位素有‘北境狼王’之称的悍将,此刻与同僚端坐席间,案前肉食略动几筷便搁置一旁,两人皆是规规矩矩,又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似乎不耐朝堂纷争。
普荣达不禁想起沙场交锋时,李信业玄甲浴血,刀锋所向之处,北梁精骑如秋草般伏倒。而他那双骇人的眼睛里,凝着化不开的杀意,活脱脱是头噬血的恶狼。
可眼下这位杀神正襟危坐,连箸尖都摆得规整。
普荣达半眯着眼睛,他忽然想起草原上的老猎户常说,‘受伤的狼最危险,而会装狗的狼...是要吃人的。’
李信业越是表现得恭顺谦逊,他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能将杀性收敛到这般境地,又如此能屈能伸之人,其心性之深沉,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中毒...莫非也是他布下的一步杀棋?’这个念头在普荣达心头一闪而过,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
他此行不过是为求亲而来,除了应宋居珉之托,送了个假周庐入宫,并未有其他动作。大宁朝堂上的这些明枪暗箭,按理说不该冲着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