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呼吸了,哥哥,全是血……是我亲手开枪杀死了哥哥,害死了我们的小孩,毁了我们的家……”
周窈安深深将头低入双膝,剜出溃烂于心的罪行,用锈哑的气声向天父忏悔,声音飘零自另一个世界。
“是我用这双手把他按到浴缸里……他一直溺下去,水太冷了,挣扎着呛进肺里……他那么小,我从没有抱过他……”
“我一直都在骗他……骗他说那是甜的,骗他吞下太多安眠药……我看着他意识模糊,蜷缩在地上,还在被迫呕吐不止……他努力了也说不清求救的话,我阖上了门,没有理睬……”
“哥哥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小孩……”声音是灰色的,冻得像深冬雪水。“不要……不要不管他……哥哥你送他去洗胃好吗,他没办法动了,碎玻璃还在绞,好痛啊……”
“是谋杀,是策划了十六年的谋杀……”周窈安抱着肩浑身僵冷,手脚冰凉。
“哥哥求你把我关起来……笼子里,监狱里,医院里……我会杀掉他的,在我手里他会被折磨死的……”
他苦苦恳求尹致洲替他照顾好他,别让他沦为复仇的牺牲品。小孩体弱贫血,过敏见不得日光,像个瓷娃娃,需要上心一点照顾。
“别过来、别过来,求你了哥哥,远一点,离我远一点……保镖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来保证你的安全……”
眼泪模糊不清,如刀刃割着视线,眼底虚影仿佛他打碎的血肉,无法再拼凑完整,“原谅我,不要责怪我,妈咪不是真的要伤害你,不是要利用你的信任……如果你连妈咪都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相信……”
每一字恸哭椎心泣血,几欲为心障跪地哀求。
镜中人影太快地削瘦,冷清,恍然陌生,竟阴柔如蛇蝎,乌发雪肤形同吸食人血的鬼魅。活人的情绪随体温流失,直至不沾不染。全天出文机器.人一一0'379
梦魇拖行他,不容他撑起来拧开灯,紧闭着逃生之门折磨他,将他混着一身伤痕吞噬入腹。
躯壳堕回黑暗之中,沉入无底的沼泽,被封进灵柩,未蒙救赎,已经阖归死一般的沉寂。
镭射瞄准具的红点像病态的萤火虫,爬满他身体。
记忆究竟是沼泽地上漂浮的雾气,还是迷失在雾里的萤火虫。
萤火虫红色的,血点的颜色,弹孔的颜色,究竟是不是双眼的欺骗,记忆极端的谬误。
尹致洲将他护进怀里,笼罩下来的气息箍紧他,压抑着冰冷的情绪,生病的萤火遂而一星一点,转移到哥哥背上。
那一定是地狱的最尾,将他彻底摧毁的时刻。
25章 25
尹致洲搂他入怀,那种不惜一切的保护意味太过强烈,几乎透过周窈安惶惶发冷的肌肤,灼痛他的骨骼,攥紧心脏。
那么真实,也证明那一天的惨剧的的确确发生、存在,远远不是他能够从中一夜醒来的一场寻常噩梦。那女人是真的想杀了他。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的,一切都是意外……”
“求你相信我、哥哥……求你放过她这一次……”
最狼狈不过于被最心爱的证人见到最体无完肤的样子。无法示人的伤疤被陡然揭开,从头到脚被剥光般鲜血淋漓,比浑身赤裸更难堪难忍,周窈安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几乎无法站稳。
声音支离破碎,周窈安无力地哀求他相信,为血缘能回忆起的一抹遥远温情替那女人不断求情,又或是一遍遍牵强地说服自己,支撑着自己最后一丝希望的竟然是这样捉襟见肘的谎言,既苍白又悲哀。
连那女人也知道Alpha如何对他百依百顺,遂不惜用丑陋的悔泪与虚伪的甜言蜜语唤回亲情,借此哄他去开口索取百万美金,按保释金制度为她争取临时自由。如果能倚仗尹家树大根深的财势背景,在商政两界无需多言的影响力,最终极有可能让她得到无罪释放。多么巨大的诱惑。
尹致洲却没有理由放过她。
那些迟到的求救声,极端悲恸晦涩,以谵妄的口吻,从周窈安唇间吐露,被Alpha惊痛地读懂,一字不漏,成为捅向尹致洲心脏的尖刀。
万般珍惜的人,第一眼就摄住灵魂。尹致洲永远无法舍得对他说半个字的重话,落下去的目光都怕弄疼了他。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碎的珍宝,却曾在他的保护范围无法溯及的地方,被那样下毒手折磨,被惨怖的暗面纠缠着生活。
刽子手隐身于椎心泣血的话语里,又无处遁形。闭上眼,无法忍受的画面裹挟着彻夜的失眠一齐找上床沿,让躯体如坠冰窖。
年幼的挚爱被一双属于魔鬼的手用死劲按入满水的浴缸里,那个女人看着他一直溺下去,汹涌的水液那么冰冷,生生呛进他肺里,带去经久不散的窒息阴影。
那女人欺骗他,利用孩童最纯净无瑕的信任,将恶意包装成糖,骗那样全心需要母爱的小孩张开纤弱的唇瓣,一片一片乖乖吞下安眠药物。那女人又眼睁睁地看着他模糊了意识,痉挛的身体蜷缩于地,僵冷昏沉,却仍因药片里的催吐材料被迫呕吐不止,胃液不断灼烧受伤的喉管……
幼小的孩子匍匐在地板上,挣扎的力量渐渐抽离身体,痛苦再无法承受,想要妈妈,或是想要一个解脱,为此已经太过努力地发出求救声,那个女人,那个毒妇,仍没有回头,终于用背影阖上了他眼前唯一的出口……
多想一秒都不胜折磨。血淋淋的创伤直到现在依然无法得到正视,周窈安只能在混淆不清的悚然幻象中颠倒一切,将罪责尽数归咎于自己。自责太过容易,责备出于本能毫无保留地信任过的人却太难。没有可以复仇的对象,能杀死的只有自己,终于在他身上连求生的本能也消磨不剩。
那女人用非人手段将曾经露水般稚幼的小孩伤害至深,往后还会阴魂不散折磨他至死。听懂话里的痛之入骨,尹致洲又怎可能如那女人所愿。除了让她耗死在监狱里,终日战战兢兢数着应下地狱的日期,尹致洲再没有分毫仁慈给她任何其他选择。
到万念俱灰的时候,周窈安才发觉原来要冷心冷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包括自己也能够做到。在或长或短的清醒里,呼吸呛出噩梦的水面,周窈安知道那道身影一如既往守着他,还未放弃他,他却已经不再费神确定那个人的存在。
似有所觉地,供以交流的纸笔被人准备得十分正式,仿佛备他交代什么一生一次的要紧事。因着锐物划破的喉咙,他还无法开口说话。佣人柔声细语,哄他道如果有什么话想告诉哥哥了,桌板上随时为他放有纸笔。周窈安恍若未闻,没有多余的气力给予情面配合。
没有挽手到达未来勾勒过的图景,走着走着,他和那个人已经不再合衬。尹致洲依然是云端上的人,他却已经被打回尘埃里,魇在痛苦中,应对反复发作的噩梦与呼吸困难,夜夜需要借助无创呼吸机入眠。
到这个地步,成为旁人眼中被绝境逼至吞食碎玻璃自戕的疯子,他竟漂亮得更令人揪心。清减太过,仍美在骨相,因割断理智的痛苦、让骨髓深深记住的极刑而疲惫万分,面上一片没有血色的洁白,透明得仿佛一触即碎。
安置他的私人病房私密度很高,一度用于接待欧洲政要,环境舒适不逊于总统套房,为非富即贵的人物量身定做,提供无微不至的管家式服务。大幅落地窗从最顶层居高临下地映出富人区纸醉金迷的全景,一切如凝固般极度安静。
佣人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轻声告诉他,防弹玻璃防护等级如何的高,就连AK-47开火也打不穿,足以将一切恐惧淡化为杞人忧天。
订送的花束在花架上每日换新,清香沁浮。尹致洲穿得居家休闲,不动声色安抚着他的情绪,仍在方方面面为他考虑,若不是视线里还有那些精密先进的医疗设备,还有那些资历雄厚的医疗护理团队人员不时出入,以及身心上像是被诅咒了、如附骨之疽般无法摆脱的痛楚……恐怕他还能倒回从前,错觉只是在那个人的陪伴下在度假酒店里过上几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周末。
天翻地覆之后,他总感觉阴暗沉闷,从再无法透亮的心绪里嗅到蒙住肺腑的灰尘味道。
陪护的佣人手法轻柔地为他梳发,在尹致洲给予他的那段养尊处优的生活里蓄出来的长发太过无忧无虑,几乎显出委地之势,如泻如瀑,遮去了部分如柔波般漾入室里的光线。再温和的感光却也让周窈安双眼如针扎般刺痛。
电视台转播着新马让磅赛,尽管音量调低得近乎谨慎,现场热烈的气氛也几欲透过冷莹的屏幕,烫到他脆弱的虹膜。
是尹致洲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马驹,
周窈安以几近陌生的眼光倦怠地平视着前方,并未将荧幕上任何一帧画面看进眼里,对外界的反应只有麻木和无动于衷。
情绪流净了,眼底并无一物,空洞洞如无机质,也不再绝望阴晦,仿佛壁龛里一尊没有温度亦没有感情的柔弱美人像,忘掉了时间的概念。整个人苍白如纸,几乎活成了一封没写一个字的遗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