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睫将视线牢牢锁于尹致洲受了枪伤的左肩,周窈安盯住不放,口吻不觉带上了些许忧郁,“哥哥,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

尹致洲轻轻摇头,“会做噩梦。”

周窈安格外听话地解了锁,小幅度挪开目光,不敢再继续坚持。眼睫垂悬,又凝视他半晌,周窈安瓮声瓮气发号施令,“那哥哥可以乖一点闭上眼睛吗。”

尹致洲仍没配合,只淡静地解释道:“不用了,我想看着你。”

“被我亲的时候也要看着吗。”周窈安硬着头皮反问他,闷闷不乐。

“嗯。”尹致洲抿了一声,没予以否认。

事到临头,周窈安胆子总缩得小小一点,往往放话说亲他,又趁尹致洲闭眼的时候不负责任地半途而废,落荒而逃,试图蒙混过去,装做已经亲过,只是触感轻得尹致洲尚未发觉,理由幼稚连周窈安自己也不能信服,只好心虚地躲进他颈窝一动不动。

闻言周窈安仿佛被看穿了后路,撇唇恼羞成怒地觑他,目光相对,再无法掩耳盗铃。尹致洲映入他眼底的眉目清晰如刻,高眉骨,深眼窝,覆下的阴影加重了五官出众的压迫感。即使穿着随性睡服,也浸着衣冠楚楚的学院精英气质。

心脏无缘无故,轻细抖动得像窝在胸腔里的一只小小文鸟。周窈安片刻败下阵来,先一步剪断对视,眼神微有躲闪。偏过头隐蔽地小口深呼吸几下,咬牙碎碎念自我安慰,缓解莫名的慌乱无措。

尹致洲了然,“又是骗我。”

“……不是的,会亲的,才没有骗人。”明明在据理力争,对尹致洲表达“请稍安勿躁”的意思,周窈安语气却要比他急促许多,奓起绒刺,“我只是有一点点紧张,你不要这么早就下定结论……等我先做一下心理准备。”

“准备亲在哪里?”尹致洲问。

周窈安趴在他身上如临大敌,保守起见,用削白的指尖迟疑不定地点住自己的额头,指腹又犹犹豫豫,动作谨慎如解一道复杂难题,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辅助线,顺次滑过眉心,鼻尖,而后停在唇珠的位置。

未等周窈安再反悔修改答案,尹致洲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松开他腰窝,抬起来掌住了他发丝柔软的后脑勺,往下拢了拢,将他领向自己。

尹致洲闭目将轻吻印在他的额心。细雪似的吻按照周窈安刚才的规划往下蔓延,渐渐消融。

周窈安嘴唇冶红,水头很足的猫儿眼被吻得雾濛濛,似一片灵动的黑色雨林在扑闪。

气息流连着亲吻,像冰释的春水,学眼泪潸然而下。

似乎醉得更厉害,头脑不由得发晕,炸开簇簇白光。契合度太高,心跳都似要在尹致洲怀里栽倒。周窈安身体更柔若无骨地向他倾倒,贴紧,不知何时已经不辨彼此体温。

周窈安怔怔地决定,凭着能者多劳的道理,以后这种事情都统统交给哥哥主动了。

身高力量差距悬殊,尹致洲仿佛连抱他在怀里也不舍得用力。连视线,声音,都放得那么轻。偶尔周窈安会好奇于一切巧合注定,为什么一定是他,为什么尹致洲偏偏是给了他最好的生活,为他找到栖身之所。这个人仿佛已经爱他久远,对待他的方式总带着心疼入骨的珍惜。难道他有那么脆弱易碎吗,但想到相同的稀有血型,唇齿之间偶有极其短暂的一瞬会陡然为利用、补偿这样可怕的字眼打个冷颤。恐惧旋即会平息,相处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都对此予以根本否定,哥哥从未亏欠他任何,未来亦永远不会。

周窈安软绵绵地玩笑道,“哥哥对我好轻,是不是害怕弄痛我。”

“是很怕。”尹致洲收敛了呼吸,承认下来。

周窈安小巧姣美的脸庞粉妆玉琢,嫩生生的白净,赛过新雪初霁,眼下一点薄薄的红晕漫过也格外明显,愈发衬出赧然的美感,似一瓣绯樱细细灼烧着雪颊。

暗了灯,尹致洲搂着他纤柔的腰线,低头对他说话时嗓音低缓,“抱歉这些天吓坏你了,不在的时候让你一个人睡。”

尹致洲曾给过周窈安选择,更喜欢自己睡还是由他抱着,周窈安不答反问:我可以喜欢被哥哥抱着睡吗?得到的回答是,什么都可以。

尹致洲慢着语速安抚他,承诺道,“我不会再离开你这么久。”声音似最有效的镇静剂,毫无痛苦地注入周窈安身体里,让他所有的焦虑不安都因此渐渐失去原本的重量。

难以抵抗地汲取安全感,周窈安仓促地松了口气,埋进尹致洲的体温里,一时又乖了好多,仿佛被他轻易勾起无限委屈和依赖。这些天闭上眼睛就看见哥哥浑身是血,被医疗专机带走的画面,心理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此时一道道假装坚强的防御轰然瓦解,内里柔软纯粹得近乎稚拙。“我好想你,哥哥。最爱你……我还是最喜欢、只喜欢被哥哥抱着睡。”

闭上眼睛,脸颊贴着尹致洲的心口,失而复得的情绪随潮汐起伏不息,让心尖都有些惴痛,一秒钟也不想再离开他淡冷好闻的气息。彼此深入骨血的吸引难舍难分,周窈安想要做一切事情补偿他,什么都甘愿,即便是在梦中人的视线下化成一团笨拙的泡沫。

“我好喜欢你,哥哥,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开心……哥哥可以慢慢教我吗?”

尹致洲垂眼看着他。“现在已经足够好了。baby永远睡在我心口。”

“好吧,”周窈安投降,掩饰性地默默低下长睫,把玩尹致洲修长的手指,“哥哥可以考虑给我买戒指了。”

彼时灯光一暗便有美梦渐圆,时间任意抽出一帧都足以凝为永恒的隐含义。周窈安望着他俊颜若有所思,一时梦想过,愿意深信不疑过,能这样一直拥在梦里,温柔宁静地度过所有时间。牵着哥哥的手腕逆着命运跑,神佛都无法再得空失灵。

周窈安抿抿唇,慢半拍地后知后觉,终于读懂空气里还未收束的小别胜新婚的味道,在出神里试探着,手心小心地贴上尹致洲冷感的脸庞。

尹致洲抬起手,掌心完完全全覆住他瘦小的手背,低头微微偏过一个角度,很浅地吻了吻他纤细的手腕,似一种过度珍视的礼仪。

周窈安没有履行诺言。

那个人原本可以做到对他承诺的每一句,也被迫要食言。

回忆失声地淹没被单,后半夜噩梦绵延,规模浩荡如同一场接着一场的葬礼。连迟迟不愿作别的至亲,也鲜血淋漓地躺在眼前,垒在心头,痛苦因刻意的漠视回避,疯长成为周窈安再也走不出去的废墟,让他丧尽所有方向。

哥哥对他的宽容是例外的例外,并不适用于别处。哥哥爱他,无需理由地原谅他,不设限度地偏袒他,他无法替爹地按同样的方式宽宥那个女人的所作所为。

“那天神志不清,一切都太混乱了……”

“如果你连妈咪都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相信?”

“一百万美金对他来说根本什么都不是,他家里那么显赫,只需要动动手指在支票上写个数字……他不是什么都愿意答应你吗,你让他拿保释金出来好吗,你瘦成这样,都坐轮椅,他不会舍得你到处借钱负债……我不能被困在这里,Agnes,现在只有你能救妈咪了,妈咪从没求过你,你真的要看我向你跪下吗?”

“妈咪真的后悔了,好后悔从前没有多关心你,哪怕是多抱一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隔着这面玻璃,妈咪连给你擦眼泪都做不到……”

血缘终究是摆脱不了的可怕诅咒。周窈安还本能地想要选择麻痹自己去相信她,还想要对她保有最后一缕期待。即便那女人面目可恨可憎,带给他的伤害在十多年间残忍地沉沉碾过他身体的每一寸,只是想起就已经令他反射性地痛不欲生。周窈安像一件受伤瓷器,内壁骨肉碎尽,只有故作坚忍,若无其事地靠着一点韧性强撑在他应该待的位置。

他是走投无路了,才将当初哥哥原谅他的话语当成了救命绳索,唯一的浮木,无可救药地为那个女人开脱。是意外,她不是真的要开枪,她不是要将好不容易复归完整的家毁成齑粉,是扳机误触,擦枪走火,她应该得到一个机会用余生去赎罪。

如果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上帝原谅的,那时候不慎用枪口瞄准哥哥的他也同样是罪无可赦的吗,他也一样是杀人凶手吗,应该为过错赔给哥哥一条命吗。

这样的念头扼住了他的喉咙,拧紧呼吸。尝到濒临窒息的痛苦,掐在脖颈上的指印刺痛着彰显他下了死手,渗出触目惊心的淤血。

绝望将周窈安拖进水里,满世界轰轰水声,尖锐的耳鸣似遥远的呼救。无法喘息,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哥哥满肩的血,一遍一遍随记忆再现,染进他瞳孔最深的地方,直到浸透他的灵魂。远在飘渺不定的未来,根本还来不及出世的小孩,娇小白净,玉雪可爱,全然从他小时候的照片里走出来,和他一模一样,幼如露珠的身影在他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尹致洲的那一刻就浑然蒸发殆尽。

周窈安披散着发丝呼吸急促,额头一直撞进镜子深处,忽而已经分不清自己和那个虚情假意的疯女人,手段残忍,磨破指间也洗不净鲜血的痕迹。

眼前扭曲的一切都会欺骗他,会耗尽他的氧气。他或许已经病得太重了,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但休息这件事本身也变得让他感到太过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