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浪翻卷,从无底的漩涡中传来禹冲的喊声:“柳乐!柳乐!”
“禹冲”她大叫,可是接连的浪涛涌入口鼻,使她呼吸不得。
终于,她从河滩的黄泥上疲惫地挣起来,放眼四望,风歇浪平,只有一列溃败、凄惨、零落不堪的队伍,拖着恹恹的步子从旁经过,她拔出脚,跌跌撞撞追上去,因为禹冲也在其中:他双颊凹陷,嘴唇肿胀,满身尽是发黑的伤痕,但仍被两个狱吏轮番用鞭子抽打。她不敢多看,可是鞭声凌厉,不断传入她的耳朵,每一鞭都像在撕扯她身上的皮肉。
“疼”
“以后不会让你疼。”
是谁在说话,声音这般温柔?于是,哗哗的水流、冰冷的泥泞、队伍、行刑的人都退去了,柳乐轻轻动了动,感到自己像只小动物,正躺在暖和、隐蔽的窝里。她真庆幸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可这时她也没完全醒来,却隐隐知道自己快要醒了,为了不离开现在的这个梦,她缩了缩身子。恍惚了一会儿,她才发现是予翀不知何时又回来了,躺在她的身边。
“哪儿,是这里疼?”一只手掌伸进被中,摸索着覆上她的小腹,轻轻地揉。
“嗯。”柳乐不愿多说话,怕他发现自己嗓音哽咽。她转向一边,身子蜷了蜷。那只手追住不放,手臂绕上来,从身后抱住她。
“别怕,从今往后,我总是陪着你。”
话音中带着浓浓的睡意,大概他也在梦中。可是手始终不停下,缓缓地、贴住她转动,柳乐感到肚腹暖融融的,继而扩散至全身,她好像卧在云里一般,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予翀人已不见。柳乐心中依然闷闷不乐,只是坐着发呆。巧莺以为她是因月事惫懒,也不多问。所喜可能因为食盆在这里,午间时将军自己寻了过来。柳乐看它吃了食,就抱它在前院正中晒太阳,巧莺也搬了椅子坐在旁边。柳乐说:“以后每晚你把篮子提去,就要猫在你那里睡,天越来越冷了,别关它在外面。”
巧莺点头答应,柳乐看着院门,又说:“晨大哥已经放出来了,我想见一见他,你看有个什么法儿能办到?”
“你要见前头姑爷”巧莺说错了话,急忙捂住嘴,小声道,“如今还见计二爷做什么?姑娘要是放心不了,下回回家时问问就知了计二爷说不定要去看老爷,太太也肯定会与计家太太见面。”
“不是放心不下,我是为别的事。”
“还有什么大事?姑娘想想,王爷愿意你提起计二爷?”
柳乐摇摇头,想起予翀那些冷嘲热讽。
“更何况你还要见他呢!”巧莺着急叫道,见柳乐不说话,叹口气说,“姑娘问我法子,意思是要瞒着王爷了?”
“我只找他讲几句话,并无可瞒人之处。但……若能不让人知晓,可以省却不少麻烦。”
“不行啊,姑娘!”巧莺急道,“”我也听过几段戏文,从古至今,但凡铁了心要瞒人的,从来就注定瞒不过。”
“书上戏上,只拣人爱听的说,实际上多少事情都瞒过了人了。再说我又不是做坏事,也并不要一味死瞒,或者不妨说是‘瞒前不瞒后’,让人知道便知道了,等知道时,我的事已经办好了。”
“姑娘说得轻巧,真给王爷发现了,可怎么办呢?”
“我想他不会如何,至多骂几句重话了事。”柳乐沉思道,过一会儿又说,“可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必须得当面问一问晨大哥。”
巧莺叹气:“姑娘拿定了主意,还问我做什么。反正我小命一条,丢了也就丢了。”
“瞎想!哪来丢命的话,还有我呢。”柳乐在她肩上一拍,“你先别紧张,事情不急,不是要一二日内就做成,咱们也是走一步瞧一步。
“譬如,等上几日,你就说为我买几样东西,看看能不能出府,若不能,再换别的路;若能,你也就真的只是买东西,三五次之后,进进出出都成家常便饭了,这时候再设法往计家送信。这中间,我也出几次门,肯定是有好些人跟着,但也没关系,我试试看能不能寻出空子。僻静人少处是定然不行,就要那热闹的,各样大会小会,我都去。趟熟了路,就可以与晨大哥见面。跟从的人瞧见了,为了王府的脸面,他们断不会当场乱嚷嚷,再说,我与认识的人讲两句话,不是很寻常么,回头我再对王爷解释,多一半能周旋过去。即便没人瞧见,王爷不发问,我也会主动与他说:我今天上街碰见了计公子,停下讲了几句话,如何如何。这一来,就不怕给日后落下把柄。”
巧莺还长吁短叹,隐隐觉得不妥,可是知道柳乐不好劝,只好答应。两人计议已定,只待实施,无需赘言。
第38章 这句是说思念。
王府花园景色秀美, 柳乐又是初来乍到,兴头正高,适逢这两日天气好, 她每天早上下午都提着小篮去走一圈, 一路喂鱼喂鸟, 赏花赏木。
这回巧莺另有事情没伴着她,她独自顺着水边走。那白云池的水流下来, 在地势低处聚成一个更大的池子, 叫做浣霞湖, 池边有座凉亭, 柳乐走到此,倚栏抱膝坐了, 就看了一回鱼。
一时食料投尽, 鱼儿摇头摆尾地散去,水鸟相依相偎地游远, 碎波摇摇荡荡,晃着晃着渐渐平整了,水中像有张揉皱了的画儿, 一点点舒展开, 原是一幅工笔楼台。柳乐探出头去, 画上亭子里的人亦向她探来, 头上珠钗、耳边玉环都瞧得分明。柳乐朝她笑笑,再往旁边一瞥, 画里, 亭子外头, 俨然立着玉树般一个人。
柳乐看见影子,心头一抖, 不知是梦是醒,定睛再瞧,方省过来,急忙站起身。
予翀走入亭中,笑着问她:“你喜欢和鱼儿讲话?”
柳乐也不知他在那儿站了多久,怪没意思的,说:“我自言自语罢了,我晓得它们听不懂。”
“它们听得懂,明日还等你,你若不来,它们定要失望。”予翀说着坐下了,指指柳乐刚刚坐的位置,“不会我来了你便要走?”
这两日柳乐几乎没和他打过照面,虽说予翀晚间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早晨看见拉开的被子就知道可他上床晚,起床早,所以两人碰不着。这时候遇见,柳乐不免尴尴尬尬的,不过予翀异常和气,神情像是要赔之前的不是,她亦不好拿冷脸对他。
“我本来是要再坐一会儿。”柳乐坐下,搭讪着问,“这里既然叫浣霞,是不是要等到落日时更好看?”刚出口,她猛想起予翀前日说过关于黄昏的话,怕勾起他心中不快,急忙要岔开。
可是予翀要么已把那话忘了,要么就是没留意,“那咱们等等看?”他立即回答。柳乐觉得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近了些,实则只是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柳乐瞧着他出了神。他微笑的侧脸比水里映出的分明得多,可是一瞬间,她觉得他仍然是个影子,还没有水里那个倒影显得真;而在她眼前清晰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张面孔。其实两个人并不像:禹冲的笑又暖又亮,目光火焰一样热烈、灼人;这个人的眼睛如星空般深邃,可是其中总是带着一丝忧伤。反正,从性子到相貌,这是两个很不同的人,那么,刚才怎会看错了,是不是身形像?
这倒是真的。他们站在那儿的时候,都让她想起林子里野生野长、挺拔直立的一棵树。
柳乐骤然一惊,差点儿跃起身,心里的震动比刚才尤甚: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又去想禹冲,还把他与别人作比?无论如何,死者为大,不该对禹冲不恭,又不能再去怪他,她只能恨身边这一个。
“我瞧你带了好些书来,每天都在用功?”隔了一会儿,予翀问,语调好像在对一个小孩说话,觉得怪好玩似的,但并不是挖苦人。
柳乐正激动不安,巴不得讲些能使自己定下心的话,不由就告诉他说:“我父亲先前教人如何作文章,积下好些心得,我打算整理整理,加上一些示例,我想,或许能做成一本书。”
“对,对,太好了,亏你想到,早该如此。这下可真要洛阳纸贵了。”予翀满口赞同,“若需要帮忙”
“不需要,我父亲都写出来了,我不过誊抄誊抄,排个顺序,不费什么。”柳乐忙说。
“我不是说你做不了。不必太赶着,我想你也愿意做出一本真正的好书来。你可以用这里的书房,我知道岳父大人藏书很多,不过这儿收着些善本,确实不大容易见着,你去瞧瞧,有没有用得上的。”
柳乐听见,有几分动心,客气道:“多谢殿下,我在方便时去。”
“你想去就去,任何时候都方便。若嫌我碍事,我让给你。”予翀笑瞅着她,看她低下头,才说,“我最近白天都不在。”
柳乐应了,予翀又问:“光念书怕太累,出来走走也好,你平日还喜欢做什么?”
“我不累。”柳乐摇头,心想自己喜欢做什么,端看和谁在一起给父亲研墨,陪母亲听戏,帮嫂子算账,和妹妹绘衣服花样子,和侄儿捶丸,这些事都有趣极了,在王府里一样也做不到。
“你在这儿觉得闷?”予翀拿眼看定了她,“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吩咐管家,让他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