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里黑秃秃的炕头,父亲的字画,泼在地下的水,溅在衣上的血……这些事物在柳乐面前一一闪过,她打了个寒战:“我嫁。等回家就照你这样说。”
她就去王府见识见识,看那王爷到底几个头几只脚,能把她活吃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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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刚起床,忽听见一片打门声,不知为何事。大家都跟过来看,就见管家让进来一位官员,数名随从骑马站在门外。
计衔山这时尚未穿好衣服,董素娥慌忙请来人进屋稍候片刻。
来人面相不过二十一二年岁,却好大一副派头,对董素娥的话恍若未闻,甩一甩衣袖,立在院中脚步不动,四处恣意打量,看过一时才转头,开口笑道:“下官乃晋王府长史陈允,奉王爷命,过来传个话:王爷说,不管是放妻书还是和离书,须由计正辰本人看过,签上姓名,印了五指手模方作数。”
董素娥又急又慌,陪笑道:“我儿小犬还在刑部,我们代他不是一样?”
“怎能一样?”陈允反问,“皇家亲事,容不得一点儿差错。若是计正辰无罪开释,日后还在朝中为官,难免与王爷碰面。万一计正辰嫌脸上难看,不肯认了,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言语,拿他怎样?王爷也不愿落个欺压人的恶名,还是有个凭据为好。”
“不会不会。”董素娥连声说,听到“无罪开释、朝中为官”,脸上减了几分忧色,挤出半丝笑来,“王爷之令,岂敢不从,只是我们实难见到小犬,陈老爷可有法子?”
陈允笑笑说:“不劳多虑,文书交给我带去便可。现在若已准备好,下官即刻拿去刑部,若还未备好,下官多等一时半刻倒也无妨。”说着他抱起臂膀,又向四周去瞧。
柳乐已将二人对话听见了,忍不住上前问:“不是说好三日吗?”
闻声陈允连忙转身,一面弯腰低头一面说:“见谅见谅,王爷有要务在身,需离京几日,想将此事尽快定下来。王爷希望回京后立即行婚礼,卑职得赶紧去准备,多求体谅。当然,王爷答应王妃三日,三日也等得。”
柳乐听他口称王妃,心中更恼,又不好再说什么。董素娥说:“请陈老爷中午再来,我们那时候定将文书备好。”
“好,下官中午再来打扰。”陈允一打躬,倒退着向门口走。
“等等,”柳乐唤住他。“可否请你带我去刑部。我和计正辰当面说清楚,共同签字画押,岂不更妥当,不出一点儿差错?”她连讥带讽道。
“此事万万不可行,请王妃勿难为下官。”
“那我可否另写一封信,你捎去给计正辰?”
陈允仍是弯着身,说:“王爷命下官只将相关文书带到,多一字也不许下官传,若违背,下官性命事小,害王爷王妃生隙,下官罪过可就大了。”
柳乐心想晋王分明是要故意折辱人,想到他们会对计晨说的话,想到计晨心中滋味,恨得两眼冒火,却又无可奈何。
董素娥赶紧说:“请上覆王爷,今日一定备好。请大人午时过后再劳累一趟。”
“好说好说,刑部申时过后就不好进了,下官未时半再来,正能赶上。”陈允一边答应着一边出了门。
柳乐回屋呆坐了半晌,巧莺进来说:“姑娘,我们还是快离了这里吧,刚才我去后头,听见计大姑娘骂姑娘真没良心!姑娘平日拿她当亲妹妹待,现在为计家的事,姑娘也是不得已,听她说倒成了姑娘招惹王爷,才给他们家招了祸。”
这个院子小,后面的喊叫柳乐也听见了,但她并未留神,只是听到计晴的哭声更觉恻然,心想她父亲身上不好,母亲亦是强撑着,两个哥哥都入了狱,她也是个向来倍受娇宠的年轻女孩儿,如何受得了这些?谁知计晴竟这般诬赖人,柳乐气怔了:“她怎能这样说?”
“气不过罢了。”巧莺哼道,“要是换成她,肯定又有另一套话,假若王爷向她提亲,还不把她美死。都不用细想,谁都知道王爷最近才病愈出来走动,那时姑娘都嫁过来了,整日被计太太关在屋里做活,哪儿招惹王爷去?再往前,王爷病了两年,更没影了。真是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往一起拉扯,怨谁也怨不着姑娘啊。要不是计太太喝住她,我当场进去给她两个大嘴巴,姑娘家说那种话也不嫌臊!更可笑的还在后头她非逼着计太太写休书,不然就要撞墙,我才不信她真敢撞。”
“休就休吧,我不在乎。”柳乐冷笑。
“不是,凡事总得讲个道理,姑娘又没过错。”巧莺不服道,“姑娘是没听到计姑娘说什么她说姑娘见一个爱一个,嫁过来前就和人有首尾,要把这事告诉王爷知道。”
柳乐气得手脚冰凉:“让她告诉去,我巴不得呢。只有她把什么狗屁王爷当个宝,我才不稀罕。”
“她就真告诉了,王爷也不会计较,看她不气死。”
“我计较!什么嫁过来前和人她就是说我和禹……凭什么这样说?”
巧莺看柳乐气得狠了,后悔不该提这话,索性明亮亮说破:“就是说姑娘和禹大相公,计二爷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真有事,轮到她说?咱们理她呢。”又打岔道,“姑娘赶紧回家吧,别在这儿耽搁了,还有老爷太太那一关。姑娘看看哪些东西带着,我这就收拾去。”
“是该赶快回去。”柳乐站起来,“不知道他们把文书写好没有?”
“他们不会真的把姑娘……那可不好听。”巧莺担心道。
“不怕,不管是哪样,给了我我就走。除了衣裳、随身东西,剩下的都不必带宁可少,别拿多了。有几件衣裳是后来裁的,你拣出来送给陈嬷嬷吧。”
“我晓得,姑娘,谁稀罕她家里的东西,都留给她好了。不过”巧莺停了停,假作紧张,却是开个玩笑,“姑娘总会带上我吧?”
“那当然。我从家里带了你来,也带你回去,只是这回……你别去王府了,以后你就跟着二姑娘。”
巧莺急了:“本来我起过誓,水里火里都跟随姑娘,谁知现在姑娘去王府享富贵,却不要我了。”说着掉下眼泪。
两人相伴已有七、八年,巧莺比柳乐大一岁,该稳重时稳重,能像姐姐般规劝、安慰柳乐;但她到底也是个年轻姑娘,和柳乐在一处,忘记主仆之分,笑笑闹闹的时候占了大半,甚至还可能拌拌嘴。
柳乐只是怕王府里规矩太严,连累巧莺也受人欺负,才说不让她去,哪里是真舍得她离开。这时她见巧莺流泪,眼里和心里都是一热,爽性说:“好,就带你去。回头不喜欢了,可也不准走那时候别赖我。”
“怎么不喜欢,不见得我就混不上个女官当当。”
两人相视一笑,再不提要分开的话。
快到中午时,柳乐来到董素娥屋子,董素娥默默将和离书给她。柳乐没多看,在上面签了名画了押,起身向前公婆作辞,本还要磕个头,计衔山和董素娥坚决不敢受,也就罢了。
第26章 王爷也十分同情晨大哥,愿为他设法。
柳乐又回到了柳家待嫁。
她的父亲柳掌奇祖籍湖南, 出身小乡绅之家,家中虽非大富,颇过得去。他闲来不大出门, 只喜欢读几本书, 娶妻之后, 因妻子江岚幼时随家人在京城待过几年,常说起金陵风物, 便动心想去看看。适逢江岚怀了身孕, 故一直动身不得, 待得了头生子, 更不舍与妻儿分开。江岚玩笑说:“正好到了乡试之年,你不若去考一考, 若中不了, 就安心在家陪我,若中了, 明年会试正好上京,权作玩一趟。横竖家里有这么些帮手,我又不劳累, 你也不必怕人说你不务正业。”
柳掌奇本是个生员, 家离省城不远, 听了妻子的话, 遂也玩笑着下场去试试,谁知不费吹灰之力中了, 翌年上京城赶考, 一路取了进士, 授了部属。他确实喜欢京城的烟雨风流,于是卖掉家乡田地, 在京里置了屋舍,将一家老小都搬过来。
在部里做了一年小吏,柳掌奇感到官场不大对他脾性,便辞了事,在家宅附近租了所院子,开起一间私塾。
他教书有条限制:超过十五岁的学生不教。对着人谦虚道:“十五岁,虽未成人,但心智早已开了,一概事理都透彻明白。我不但不能教,反而该向他学习。”实则还另有个缘故:人家念书,大半是冲着要取功名,荣身腾达,柳掌奇对此道不大以为然,因此立下这个规矩,以免一个教不好,耽误了学生举业。
他最是恬淡的一个人,对自家孩子亦是如此,只要不走歪门邪道,不管儿女们愿意做什么,都不阻拦。儿子柳图大了,他唤来问明志向,便由他自去发奋;柳图倒也要强,埋头苦学,二十多岁时中了进士,也是在部里从小吏做起。柳掌奇只这一个儿子,既要做官,便无人承继家业,待他年迈力不从心之时,就关了学堂,在家安心教养两个孙儿。
述回前言。除了年龄一条之外,柳掌奇各样学生都招收刚刚开蒙的要,半道来的也不拒,按水平分了班,聪明些的,稍微点拨几句,出了题目令他们自己去思索;资质平平的,先要他们旁学杂收,观其兴趣,再选适合的功课,使其扬长避短;实在蠢笨的,他也能拿出十二分耐心,教会他们识些许字,算几笔账,好过做睁眼的瞎子,来日任人哄骗欺侮。
慢慢在街坊间有了口碑,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人特特找来。能送孩子来读书的人家,没有太贫寒的,亦没有很富贵的那些人家自有家塾柳掌奇的学生大都家境中等,每日由仆人早送晚接,午间还送一顿饭食来。偶尔学生家中有事照料不及,柳掌奇就把孩子带回自家吃住一晚,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