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以后她每日都来,几位寺丞都见过了,几人都是一样声口,无非推脱之语,而那位真正主事的方大人却是神出鬼没,无论如何设法,总也见不着他一面,得不着一句准话。就连送饭一事,虽眼看着是送进去了,却如雪花落水,无声无息,让人通不得一点儿头绪。一家人无可奈何,每天垂头丧气。

事情过去好几天,还没搞清楚究竟是何名堂,饶是性子再好的人,也不免焦躁,况且柳乐本有几分性急,虽然知道无益,忍不住就要和那些当差的起争执。

这天,她带的饭食是一盒酥油鲍螺。这种点心是拿乳酪做的,最是一样美味的吃食。那些讲究吃喝的富贵闲人们,舌头上尝过了咸的鲜的酸的辣的,最后偏就想这甜而不腻、厚而不重的东西收尾放入嘴中一忽儿就融了,只留甜香满口,再酽酽地喝一碗茶,当真赛过神仙。

但牢狱却又是最不能讲究的一个地方,任你先前过得是怎样穷精极雅,只要关进来不得自由,眼前见的便只有石墙铁栅,身下卧的只有土炕破席,鼻里闻的是屎尿汗臭,口中吃的当然也只能是相配的粗糙食物。若是穷人,家中赊些陈烂的米面、再挖几棵野菜做了送来,和他平日的饭食倒也差不太多;家境好的,能吃上米饭、包子,甚或有鱼有肉,可他原先在家吃用的,还要好上十倍,他习不习惯?不惯着不惯着也就惯了,只求能填饱肚皮。谁家里会为他口腹享受,送酥油鲍螺这种宴席上端出来的精致点心?

门口两个牢子打开食盒,果然先笑起来,一人拿手夹了一个,一口送入肚中,舔着嘴唇道:“香甜是香甜,未免不够实惠。”

柳乐由他们取笑,只作是耳旁风。

等牢子送进东西出来,她便问:“可是送到计正辰手中,他说什么没有?”

牢子像往常一般答复几个字:“送到了,无话。”

“他没说一个字?”

“咦,”牢子瞅着她笑道,“想是今日专门费工夫做了这些来,指望他说一句:‘告诉我的娘子,待我出去,一定好好报答她。’”

柳乐一张脸铁青:“他从来不吃牛乳羊乳,看到家里送这样东西,定有话要问,可知你们根本没送给他!他究竟在哪儿?东西又送哪里去了?”

那牢子见被说破,扯着嘴勉强笑了一笑,口里说:“我们又没要你送饭来,也没饿着他,吃什么不是一样?你不送,咱们还少一道麻烦。”

“如何不早说?”柳乐怒冲冲迈上一步,直逼到这两人面前。

旁边一位妇人瞧见,把柳乐拽到她身后,从中劝解说:“这两位大哥平日也是火热心肠,好与人结义的,就是嘴巴油,口里没正经惯了。你们也不看这位娘子是大家举止,腼腆脸嫩,哪能和对我们一般。你们把规矩和她明明白白说了就是,不然告到你们老爷那里去,难道咱们的青天大老爷还许你们消遣人?”

两人这才正告柳乐道:“大人已经吩咐了,这位计相公有罪无罪还不分明,又不得见亲友家人,须用心照看他衣食,不可出半点差池。每日饭菜都有人做了给他,吃得和大人们一样好,你送了东西进去,这些饭菜怎办?扔了可惜,不扔又没人敢吃大人知道还要见怪。所以我们不曾送你的东西。上头还有令,若有消息传出去,凡与计相公说过话的都要严加查问,看谁口里走了风。除了大人指的一二人,我们哪个敢往他跟前去?所以带话也带不了。并非我们有意欺哄你,实是上头盯得紧。我们这差事没钱,事却大,何况一家几口的吃喝都系在身上,先前看娘子年小斯文,老着脸受了你的,这是我们不是;以后也不用拿东西来,计相公我们也帮不上,请娘子莫再为难我们。”

柳乐忖度这回二人说的是实话,虽被他们骗了几日,也没处诉,两个小小狱卒若此,整个大理寺上下可知。他们假作漫不经心实则圆睁了眼目盯着计晨,说不定就连她自己的举动也被人留心着。计晨做了什么值得被如此猜忌?柳乐心中激愤,下定决心要弄明白,明知此处问不出,还是问了句:“哪位大人吩咐的?”

“这可不知道,是由我们顶头上司传下话来。这里除了犯人,全在我俩之上,哪个都是大人,我们只管遵令,别的不敢问,更不敢信口胡说。”

那妇人就把柳乐拉到一边。她也是来给人送饭的,两人打过照面,每回她总拿眼将柳乐左右打量,柳乐顾不上,没大理会。经这一场,算结识了,妇人自报家门说:“我姓张,夫家和娘家都姓张,我家中男子汉在里头关着。”她又把柳乐浑身上下细细看了一回,好奇地问,“这么说你也是来探你丈夫?”

柳乐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还没有见着他。”

那妇人听了,满脸显出同情之色:“怎么不许你进去?”

“是为案子还没结,怕有同党,通了消息。”

“他犯了何事?”妇人瞪眼问。

“不曾犯事。是受人诬告,诬他贪银,误了公事。”柳乐不愿详说。

妇人呆了一呆,啧啧惊叹:“原来你男人是个官老爷啊。我说呢,那一起奸盗的囚犯,屋内怎讨得这样美貌的夫人?”

柳乐厌烦这种话,想要走,妇人拦住说:“你别急,在这儿等等我,我进去就来。我男人在里头几日了,我问问他可见过你家官人没有。”

柳乐一听这倒是个办法,便立住了。

一时妇人出来,把柳乐拉过一边僻静处,告诉她说:“没见过。不过告诉我说后头有独个儿的屋子,不和另些人在一处别人都是好些人关一间牢房,围着天井一圈。那些牢子在院中穿来穿去的,囚犯们都看得见,我家汉子就说这几天每日往后头送食送水走得勤着呢,就不知关着什么人,没见提他上过堂。我看八成就是你家官人,这下你可把心落下去了吧。”

第14章 可是拿一个柔弱女子用刑,这不叫严刑逼供吗

大理寺监牢的情形柳乐只依稀知晓:之前去探禹冲,柳图为不叫其他犯人看见她,特意买通狱丞,让把禹冲带出来到一间小囚室与她单独会面。那时她从大牢房的后面绕过去,听见了犯人们的吵闹声,十分嘈杂刺耳。她想,莫不是计晨就关在她去过的那一间囚室内?宁可不是,那个屋子给她留下了十分凄惨可怖的印象。不过若真是计晨,证明他们所言不虚,他的确是在候审,至少现在人还没事,她心中松快了点儿,谢了张氏,说:“别的我倒不怕,只是案子一直拖着不审理,又不放人进去会面,这才着急。”

“哎呀,有吃有喝,你急什么,不去便不去吧,真去不得你不知牢里光景,连我还嫌腌臜,别说你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万一染上瘟病不是闹着玩的。”张氏一头发急,嚷嚷了几句,一头又笑着说,“不过你家官人到底是做官的,比别个儿优待,把他一个人关着,虽是坐牢,也就算逍遥自在了,只有一桩不足怕是想你想得紧。”

柳乐便问:“里头一共关着多少人?”

“多时有两三百,如今只怕也有一百来个。你别愁,你丈夫有官职,又有个绝色的妻子,还有什么不足,怎么可能干出犯法的事,自己把自己往牢里送?肯定就是诬告,等着方大人匀出工夫,为你们做主就是。”

说着,张氏忽地拿手往腿上一拍,压低声音道:“我晓得了,你说平民百姓,谁敢去诬告官儿呢,肯定是个更大的官儿。娘子莫怪,我猜会不会是哪个看上了你,故意把你官人陷在牢里?”

柳乐吃了一惊,想这张氏人虽热心,想法实在荒唐可笑,不快地说:“我知道嫂子并非取笑我的意思,不过嫂子想岔了,肯定不是因为这个。”

“我说娘子莫要见怪,我也是胡乱猜猜,不是便不是。”张氏赔笑说,“反正有方大人在,你就不用担心,别看他年纪不大,断案最公正不过,哪怕是当朝大宰相害你,他定也断得明明白白,不会放了恶人,冤了好人。”

柳乐默然不语。嘴巴爱说的人,起了话头不容易刹住,张氏不管柳乐耐不耐烦,又道:“不瞒娘子,我那汉子就是在方大人手里问了罪,被关进去,我一样还服他大人,一样说他好。你听听这件官司,就知道了。

“这官司本不是告我丈夫,告的是个闽南来的商人,他卖货,我家那个在里头做个中人,也叫一起告了。是这么着:那商人从闽南贩货过来,在京里卖掉,又从京里贩货,回家去卖,走这么两趟。谁知他人先来到京城,跑去勾栏院,看中一个表子,这可就花钱如海水一般,把预备着在京里办货的银子都花了个干净,他又想给这表子赎身,娶回去做老婆他家里就他一个了,要有父母高堂管着,敢这么胡来?碰见这么个冤大头,那老鸨子当然要狠敲他一笔,他拿不出钱,也没心思做生意,就要把他闽南来的货整个倒给人,说原本能卖两千两,因为着急只要一千。我男人稀里糊涂给他骗去,帮他找了几个凑钱开铺子的,这些人先拿出二百两定钱给他,又写了八百两的文书,只等货船到了,在码头上交割。

“船到之后,一边收了钱,一边拿了货,我丈夫得了二十两中人钱,本来事情就完了,谁知那几个开铺子的回去后,发现只有当面打开看的几个箱子里是上等东西,其它都是些烂木头,卖不出的次货,他们几个本也是穷苦人,合伙凑钱找这个营生,哪里肯吃亏,就告到方大人这儿,所幸那商人刚赎出表子,还要置办些回去成亲的家当,一时还没走。方大人立即就把他提了来,商人只管抵赖,说是船上伙计做的手脚。把几个伙计提来一问,原来都是他家里的伙计,在半路就得了商人的信,要他们把好货先卖掉,又买了些次货假充,专为了骗人,一批东西卖两回钱,都花在表子身上了。

“这商人叫自家伙计供出来,还不认,说从没给过信,伙计也拿不出信,因为信上说看过后立马烧掉,伙计听家主的,自然就照办了。眼看说不清楚,这时候就见出方大人英明,他说事情都因表子起,只把她拿来问问,就把那表子唤来,才夹了一夹棍,哭天喊地都一一招出来,说商人对她说有办法弄来银子,总共给了她多少多少银子,正合着卖货的钱数,那商人无话可对,只好招认了。表子仍回勾栏院,赎身的银子拿回来赔开店的几个人,伙计们各打了十板子,令他们回家。我丈夫要赔中人银子,可他本来欠着帐,已把那二十两用了,还不出,所以也给关进监里,我一个没营生的妇道人家,往哪里凑钱去,让他关着罢,看他以后还随便给人做保不做?那个奸商是正经问了个徒罪,打了四十板,下到狱里,不准拿钱赎罪。这人长得倒清秀,姑娘似的一身细皮嫩肉,那牢狱日子可挨不过,老天报应,不上一个月就染病死了。娘子你看,方大人这案子断得清爽吧?”

柳乐蹙起眉:“我听着却还糊涂:既是货物买卖的官司,该把交易中经手、经眼的人找来一一核对,却把个不相干的女子拿来用刑,是什么道理?”

“怎么叫不相干,要是没她,哪来这些事情?”张氏惊诧地叫起来,忽地眨几下眼睛,又对着柳乐笑,“娘子放心,对良家女子,方大人向来敬重,别说动刑,除非非去不可的时候,也不会提你上公堂,丢你的脸面。”

柳乐严肃地答道:“不能如此说,女子当然也上得公堂,没做坏事怕什么丢脸,若是与我相关,我希望能当堂分辩!只是这位女子,怎见得她一定知道商人卖货以次充好?要让我受刑,我也受不过,那时胡乱说出来的话怎能算罪证?”

“哎呀,她与你当然不一样。她是个娼妓祸水,只管勾人吸血,害别人倾家荡产、夫妻反目,别说她供词是真的,就算这次没她的事,也该罚一罚她。”

“她们卖身多是受迫,并非自己要做祸水,至于夫妻不和,更该怪追欢的男子。再说这位女子有心向好,愿意从良,已经赎出身,为何又把她推回火坑?”柳乐冷声道。

张氏撇着嘴道:“依你说,这桩案子从头至尾是方大人断错了?”

“案子的来龙去脉我不知道,不敢说。”柳乐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断得太鲁莽。若是听过证词,寻出破绽,然后明察暗访,得了实据,这才算英明。可是拿一个柔弱女子用刑,这不叫严刑逼供吗,能见出什么真本事?断案都是这样,我也能断,一天断百八十件也来得。”

“方大人一眼就能认出好人歹人,这还不算本事?你呀,莫是听见我说商人样貌好,便以为他心也好?要说这商人确实斯斯文文不像是狡诈人,所以我丈夫才吃了他的哄,总算方大人年纪不大,人不糊涂,不听他瞎话,叫表子来问,一问不就问出来了?他们这些经商的都一个样:一门心思低买高卖,赚那黑心钱;表子更不必说,哪里是真心从良,不过是图谋钱财,贪富贵舒服,等到把子弟刮得穷了,她还愿意守着他?你要拉她出火坑,她自己还寻着要往回跳呢。一个只管贪财,一个贪财好色,两个人撞在一处,能撞出什么好事来?他两个都是好人,倒是他自家的伙计好端端害他不成?”

“怎知一定不是伙计?他们说有封信,又拿不出来。”

“怎么会是伙计?”张氏急得直拍大腿,“我不知你们斯文人嘴里如何说,不过‘天下老鸹一般黑’、‘无商不奸’这话总是有的吧?伙计除了爱偷懒,我就没听见有什么话编排他们的。”

柳乐差点都要笑了:“话虽是有,但要依着它,干脆把天下的商人一股脑全投进牢里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