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样一个在世的人?”予翀开口反问,“计大人好像是说:有人帮小王绘出了图样,可是后来那人死了。难道计大人是暗示,我把那人害死了,好把功劳捞到自己头上?”
计晨的喉咙上下动了动,可是没有说出话。
予翀接着道:“那可是奇了,若真有那个人,也是计大人本人。”他又扬了扬手中的图纸,“我明白告诉计大人除过那一处改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修水坝,完完全全是照着计大人这几张纸。要不然,我为何诚心诚意想把计大人拉过来,计大人还不肯信我吗?”
计晨嘴唇张了张,还是没有说出话。
予翀微微笑了:“我知道计大人怀疑什么,计大人以为小王有位幕后军师,故意消遣你。若是别个,小王不必与他废话,可是计大人不同。”
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不知道计大人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计大人看起来像个熟朋友?我从不随便说话,我确实把计大人看作朋友;我亦不随便交友,计大人身上有可钦佩之处,譬如说,计大人做事之沉着,心思之缜密,实在令人叫绝。为此,不论先前我与计大人有何过节,我希望能堂堂正正地解开,亦希望计大人能心服口服。今日当着圣上与诸位的面,我的想法不对计大人隐瞒,计大人有话也对我直说,如何?”
计晨的脸突然变成了深红色,他要开口,红色唰一下全褪了去,他的脸又变得惨白。他的话依然没说出来。
予翀用愈加恳切的语气说道:“计大人怀疑小王没有治河的能耐,原先有没有,确实不好说,但事情要从三年多前小王生的那场重病说起,此事计大人有耳闻吧,若计大人亲眼见过那时的小王,一定不信小王今日还能站在这里,不过眼见也未必为实,我知道会有人信誓旦旦认定我必死无疑,谁知小王却突然醒过来,病也没了。
“可惜老天爷不肯安排得两全其美,人虽好了,却碰上另一件尴尬事:小王把前头二十三年所识所记所感忘了个精光,就是说,虽然看着还是那个王爷,其实也可以说换了一个人。换的这个人不知怎的,偏巧对河工感兴趣,故此就去琢磨水坝,一不凑巧便琢磨出来了。”
停顿片刻,予翀问:“我说得够清楚了吧,计兄还有怀疑吗?”
“没有,我完全明白了。”计晨直挺挺站着,面向予翀,一字字说得清晰又沉稳,“此事固然离奇,但我相信殿下所言非虚,当着圣上,我相信殿下绝不会犯欺君之罪。”
予翀隐隐一笑,突然扭头望向别处:“那日我画了图给你,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是对着柳乐说的,众人纵然一时不解,由他温和的语调上也听出来了。除却计晨,殿上的人皆知道王妃在场,谁也没有朝她看,唯有计晨的目光不由自主被引了过去。
“我记得。”柳乐从几位太监身后站出来。她站立的位置距予翀稍远,为了让他听见,她特意将嗓音放大了些。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殿中有种奇怪的回响,同时也留意到计晨的面容似乎又变了。
予翀两眼朝她眼中望着,闪着笑意:“我画的图,与这些图的不同,只有那一处,关窍就在那里。”
他说完,他跨几步,伸臂抓起水坝向地上一摔,跟着又踏了两脚,那精妙的玩意顷刻间变作几根木杆、一堆泥巴。
皇帝脸上显出怒容,喝道:“晋王今日喝醉了吗,如此颠三倒四,究竟是何意?”
“臣这就表明臣的意思。”予翀低头,指指地上,“这是臣亲手做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只,图纸臣也毁了。工部几位大人都在,陛下可以要他们拿着计大人的图纸试着做一做。并非臣目中无人,臣猜,一时不会有人做出来。当然,等一段时日,总有人能解,不过工程多停滞一日,就多担一日的险,且不提消耗的银子,若陛下不想费这些麻烦,可以问臣的王妃。
“眼下,除了臣,只有她一人知道正确的图样。如此一来,工程一天都不会耽搁,水坝可以如期建成,臣想,这可以算作王妃的功劳吧。
“臣该万死,不敢求陛下赦宥,但臣的罪过都在臣一人身上,王妃和她的家人毫无牵涉,他们没有做过一件违背律例之事。臣求陛下确保他们一世平安。”
皇帝见他说得郑重,和颜道:“若你的王妃和柳家身无过失,朕当然无论何事,朕担保他们一定平安无虞,可是你有什么过错,何以突然出此言?”
“臣宁可担罪,也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臣现在就向陛下和列位坦白罪状”予翀一字一字说得明了无误,“臣的罪是臣今日一定要计大人死。”
第95章 晋王爷是如何认识禹冲兄弟的?
“计正辰有何过犯?”皇帝严厉质问。
“陛下息怒, 等下臣会细述。”予翀答。“或许,计大人愿意自己坦白?”
殿内一片沉寂。
柳乐早已经呆了。她知道予翀碰见计晨准没有好言语,可是今天这两人都分外怪异, 尤其是予翀, 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 如皇帝所说,果真是颠三倒四, 半点儿都不像他平日。那些弯弯绕绕的话, 似乎不光为刺痛计晨, 还另有个什么意思在里头, 甚至有那么一次还是两次,那意思仿佛呼之欲出了, 谁知他又绕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最后彻底把她绕糊涂了。
当予翀说她能绘水坝图样,她才有点听懂了。难怪予翀最近古怪, 她甚至隐约觉出他像要与她诀别,原来他已看出自己不想作王妃。不过,这事情怪不到他, 便是代她向皇帝求情, 又何必说得那样严重, 如同安排后事一般?
直到他再说出一句“要计大人死”。
轰的一响, 巨浪滔天,从看不见的高处向柳乐直击下来, 冲破了一切壁垒、堤坝、所有挡住视线的东西;浪涛平息之后, 连断壁残垣都不见, 只余一片白惨惨的荒野。她终于看清楚了。
予翀为什么恨计晨恨到你死我活?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计晨就站在那儿。他的绯色官袍映得他的脸煞白,全无半点血色。柳乐仔仔细细向他脸上看, 认出那的确是计晨,她六七岁时就认识的、总是和颜悦色、晨风般爽朗、和煦的晨大哥。
这么多年,他都是她的好朋友,一直像兄长般关心她,在她难过时安慰她……自己与他曾经那样要好,好到可以结为夫妻,是啊,他还做过她的丈夫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像雾一般化了,可他们确实成亲过,有一度,她决心把他视作世上和自己最亲的人。
现在,那张僵硬的、似乎罩着面具般的脸孔令她陌生她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但她相信,只要他的眼睛向下弯一弯,只要他微微抿起嘴角,他就还能变回原来那个计晨。
莫非该怪她么?难道她是祸水,只会给人带来祸事?从计晨娶她那日,他便倒了霉,可是事情都过去了,他挺过去了。本来,他以为自己能在工部大显身手,只要他建好水坝,不过,他去了刑部,迟早也会有作为,他很快要娶妻,他要娶的是谢音羽,谢家选中他做女婿,他将成为黄通的连襟。
柳乐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退后一步,险些跌倒,是予翀沉静的话音让她稳住了身子。可是,那话的意思她并非听明白,而是由计晨脸上看明白的她的目光无法从计晨脸上挪开。
予翀说:“计兄,你看,如今我已没什么放不下的了。是你先讲还是我先讲?”
“罪臣有负皇恩。”计晨先向皇帝一拜,又向予翀惨然笑道,“原来殿下是想置我于死。何必当众污蔑羞辱,我这条命就给了殿下。”话音未落,他猛向大殿当中一根柱子冲去。
一出异动,殿中的侍卫抢先护在皇帝前面,其他人则还愣着,眼睛还没有看清,只见又一个影子抢出来,向计晨身上飞去,直到两个人双双摔倒在地,大家才看见冲出来的竟是晋王妃。
本来计晨意欲触柱自尽已是众人逆料不及,只当就要血溅宫殿,谁知柳乐将他撞倒,更加令人目瞪口呆。一位太监急忙作势要上前,到了跟前又没好当真去扶,偏头去看晋王。只有燕王把笑憋在嗓子眼里:“果然是出好戏,好一个樊梨花,弟妹英勇得很嘛。”
柳乐皱紧了眉,抬头先问计晨:“晨大哥,你为何要做这种傻事?”
计晨缓缓摇摇头:“你没事吧?”
“我没事。”柳乐忍着疼痛,一骨碌爬起身,挡在计晨身前,对皇帝说,“陛下,晋王爷和计大人二人恩怨,由臣妇而起,臣妇可以劝说他们。只是此是家事,臣妇不便当众明言。请陛下借宫殿一用,允我们三人就在今日把话说开,往后永不生事。”
皇帝担忧道:“不若等晋王和计正辰先平静平静再说。”
予翀僵硬地立在那儿,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他,不许他动一动似的;但他的眼睛还听使唤虽然刚才对计晨唇枪舌剑时的气焰已经灭了,现在他的眼里只余两团微小的蜡烛光,被风吹得摇摇欲熄他还是一霎不霎向着风吹来的方向,注视着柳乐。
计晨也已从地上爬起,垂目而立。一干大臣见势不对,哪敢多留,个个都低着头,站在殿门处,只等皇帝一个字便要溜之大吉。却又听见柳乐坚持道:“臣妇保证晋王爷和计大人不会再起争执。今日所谈虽是私事,但亦是推心置腹、襟怀坦夷之言,臣妇唯怕日后有人颠倒是非,还想请两人为我们作证。不知燕王爷肯不肯做个见证,还求陛下再择一位可信之人。”
皇帝向左右看看,命道:“韩友元留下。”
柳乐知道韩友元是皇帝的心腹太监,放了心,燕王也点头同意。
等到殿内就剩五人时,予翀才要走上前,柳乐忽地从身上拔出一把匕首,握紧横在前胸:“你别过来”
燕王指着予翀哈哈大笑:“你这王妃,连刀都敢带进来,也不怕落个意图行刺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