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翀说:“河流自然不可能完全一样,只取个意思罢了。不过那只水坝,我尽可能做得接近实物,只除了小些,从诸般功用而论,可以以假乱真。”
燕王又凑近水坝,弯身细看半晌,啧啧赞叹,直起身:“别的都足以乱真了,只是我瞧六弟并未把那水闸门开到最大,未必老天爷降不了那么大的水?”
“五哥说得有理,我们来试一试。”予翀毫不迟疑,上前一把将笼头拧到底。
水流如奔腾的马群直冲而下,经过水坝时,因受阻而愈加不耐,烈马们收不住蹄子,猛地向上一掀,掀得那泥土的台子摇晃两下,整个给冲到一旁,这一来,洪水再无阻拦,比瀑布倾下去还快,瞬间把下游一大片村庄全部吞没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吸气声。柳乐比其他人更吃惊,因为她曾亲眼看过,明明白白看见水坝受得住最大的水流。她偷偷向予翀望去,看他声色不动,她又把心安回肚中。
“计大人没有感到意外吧?”予翀再次走到计晨面前。
计晨默默地看着池中渐渐静下来、泛着泡沫的水,听到话时却吃了一惊,抬头说:“卑职在想,天有不测风云,要对付河患,恐怕非一劳永逸之事。”
“对,计大人说得十分在理,天底下就没有一件能一劳永逸的事,哪怕斩草除了根,尚不可高枕无忧呢。不过咱们且说眼下计大人知道出错在哪里吗?”
计晨苦笑一下:“卑职并不精于工程建造,蒙殿下看得起,唤卑职来,但卑职实在提不出建议。”
“计大人何必拿乔,别人或许只看到表面,唯有计大人,还清楚其‘里’。”说着,予翀自袖中拿出一叠纸,“计大人认得自己亲笔绘制的图样吧?”
计晨瞧一眼,呆楞住,脸慢慢红了,不久,他缓缓点了点头。
“计大人不精,我未必就更精。本来我是不知从何下手,亏得有了计大人的图纸,这只水坝就是完全按照这图做出来的。”
计晨垂头说:“图该毁了,殿下不该用它。修水坝失利,是卑职平生引以为恨第一事,卑职没办好差事,汗颜无地。”
皇帝面向计晨,和蔼道:“由古而今的治河之策,皆非一朝一夕的成就,亦非一人之能,计爱卿不必对自己苛责。”向予翀一转,皇帝陡然换了声调,“晋王如何看?”
予翀点头:“臣弟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臣弟绝无取笑计大人之意,相反,臣弟十分钦佩计大人,今日也是要和计大人探讨探讨。”他转向计晨,“我还该好好谢一谢计大人,若不是一开始先有了计大人这套图,此时水坝大概八字还不得一撇。”
皇帝瞥他一眼,沉声道:“晋王若有解决之法,只管拿出来让大家瞧一瞧。你看我们这些人,哪个是听你说嘴来的?”
“是,陛下。臣还要请教计大人,不过咱们先瞧一回吧,省得计大人以为我是吹嘘。”
他一发话,几名太监立即上前把池水排空抬走,稍事收拾了一番,那些村庄农田虽还湿漉漉的,但已不是一片狼藉了;又有人给桶中重新灌上水,最后,一座新的水坝被安装在原来的位置上。
予翀径走上前,把笼头打开,直开到最大,流水如前次一般,哗啦啦冲泄下来,而那水坝始终稳稳立着。
燕王笑一声:“好么,六弟早已有了把握的,刚才何必先诓我们一道?”
予翀转过脸,诚恳地说:“弟并没有要诓骗、作弄大家的意思,刚才不过是暖个场,俗话不是说,好戏要留在最后面?”
皇帝笑道:“你不想诓人,我们却差点儿被你诓了。戏完了罢,完了我们就去吃酒,朕请太皇太后和太后过来看看。”
予翀说:“请陛下稍候,戏完没完,还得看计大人。”说着他走到计晨面前,“计大人,你对这水坝作何想?”
“殿下颖悟绝伦,卑职自愧不如。”计晨说。
予翀笑笑:“我还没指出计大人的错处呢,还不到计大人服我的时候。其实我很是替计大人惋惜,按照你的办法进行,只要改动一处,就能得到这个。”他指指仍在蓄水的水坝,“可惜计大人灰心得太早,就差小小一步,计大人平生所愿大概就全部实现了。”
皇帝冷声说:“你拿着计正辰的图纸改一改,建出了水坝,若论功劳,计正辰该得八分,你只得二分,倒还大言不惭?”
“臣的意思正是要把功劳归还给计大人。”予翀恭敬道,“计大人这份图绘得十分精妙,可见下了很大工夫研究,只可惜那时……我想,计大人肯定不愿自己的心血半途而废,正好,大坝马上就要修到这里了,改过的方案想要请计大人过目,因我拿不准,恐其中有弊病,期望计大人能够为我指出,计大人大概已经明白改的是哪里了吧?”
计晨颓然道:“卑职不明白,卑职已经说过,卑职不懂工程建造。……这些图样,是得了他人的帮助。”
“是哪个人?”予翀诧异地问,“请计大人介绍给我,小王愿送他一万两银子。”
计晨塌着肩,似乎连抬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好久才无力地摇了摇头:“卑职也找不到那人了。”
“唉,可惜。”予翀叹口气,又怀疑地瞧着计晨,“是不是嫌一万两太少?的确少。当初小王封地上有几座小河堤,有个人瞧出其中一个修得不好,为小王改了改,后来那年雨多,别的堤都出了毛病,独他改过的完好无损,为小王省下不少修缮和治灾的费用,小王一高兴,就送了他一万两。眼下这么大的一座水坝,怎么也得十万吧。十万两,计大人肯不肯为小王找找那人?
“计大人做这个中人,小王自然不会亏了你,也要奉送一万两。一万两银子计大人薪俸多少不至于看不进眼里吧?哦,不对,当初在尊府上找到一万两银子,计大人毫不知情,倒成了一桩疑案了。好吧,计大人是读书人,不会受不义之财,不过我这银子可保绝对是清白的,计大人要不要?”
“晋王!”皇帝一声怒喝,“那件事不是早已查明与计正辰无干,你还在这里歪缠?再不说正事你就下去!”
“陛下息怒,臣不说这个了。”予翀低头退开一步。
柳乐心中一阵抽痛,怔怔望着站在那儿、穿一黑一红的两个人。予翀到底要做什么?当然了,十万,一百万,他都拿得出,可他为什么偏在这时又提一万两银子,就为故意踩计晨的痛处?他不知,计晨问心无愧,不会为家里挖出银子而不安。计晨也根本不是在乎钱财的人,他只是因为朋友难过。
计晨一语不发,面色惨白,柳乐掉开目光,不忍再看。
予翀又说:“计大人,小王向你道歉,那人不用再找了,咱们仍说这水坝,我缺个帮手,想请计大人回来,帮我做完这一件工程,如何,计大人肯不肯?先前计大人去了工部,我料想,计大人肯定是有这方面的志向。”
计晨强笑了一笑:“去工部,是卑职太狂妄了,治河一事,卑职学问不济,实在不能胜任,请殿下另觅高明。”
“计大人这样自谦,令我实在有些难为。”予翀皱起眉头。
“不是自谦。”
“不必说,我懂了。”予翀抖抖手里那叠图纸,“我以为全是由计大人自己画的,既不是,我就明白了:先前计大人是太将这几张纸奉为金科玉律,不敢动一动,其实,任他是谁,也不能凭几幅图便建好水坝,还有不少地方需要琢磨。计兄不必气馁,一开始难免都有想错的时候,总还可以纠正。”予翀很诚恳地劝说道。
谁知计晨竟面色大变,呆愣愣看着予翀:“殿下怎知道……殿下为何一定要找我?”
予翀向他笑道:“说也惭愧,我枉活了二十来岁,一无所长,不过,这回修这坝,觉得其中倒有些趣味。我又想,天下的河流不止一条,一条河又那样长,要做的事还多呢,我一人如何办得到?自然要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
计晨猛地退后一步,腿好像站麻了,趔趄了一下。“你……殿下莫不是……”
“是什么?”予翀好笑似地瞅着他,“计大人为何这样一副白日里撞鬼的模样?”
计晨向身两边望了望,看见皇帝、诸大臣都在周围站着,他似乎猛然从梦中醒来,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脸上茫然、迷惑的神情渐渐消散了,似笑不笑地说:“卑职意思是,殿下恐怕已经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殿下修这座水坝,定然是得了能人相助,自然没必要再加卑职一个。”
“莫非计大人看不起小王,觉得单凭小王,建不了这座水坝?”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想,有那么多事情要殿下料理,以殿下身份尊贵,不可能样样都亲力亲为。”
“那计大人以为小王得了谁相助?”予翀问。
“这个卑职确实不知。卑职认为,在世的人,没有哪个有这样的才具。”计晨答道,盯住予翀,两人对视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