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这个,他怎会厌了姑娘?不说姑娘容貌美,她那一手琴,连石头听了都能流出泪来。
“后来景公子就是现在的燕王爷,我也是好久才改过口,称他殿下王爷他果然一心一计地待姑娘。别的我也不管,只要姑娘高兴就行,而姑娘脸上总是带着笑。
“其他人都是心满意得。王爷嫌先前蒋家的住处太狭窄,姑娘住着不舒展,送了蒋卓才一套宅子,姑娘在里面有单独的小院;蒋谦该娶妻了,王爷就把自己的一个侍女嫁给他做老婆,可能是怕蒋谦娶了别人,嘴巴不严密,蒋谦也乐呵呵娶了。
“王爷还答应让蒋卓才成为宫廷乐师,又许诺给蒋谦一个侍卫官儿做。蒋卓才到老能得着这么个供奉,可以衣食无忧、颐养天年,蒋谦居然还能得个入品的官职,父子两个喜欢得屁滚尿流,加倍地奉承王爷。
“我还记得是那年五月末,到了王爷的生日,在宫里办宴席。王爷说正好这回请蒋卓才去奏乐,就可顺理成章把他编入乐师队里。姑娘本来是不去,可不知怎的王爷又说姑娘的琴技不该总埋没着,也该去皇上皇后面前显露显露,除非她害怕。姑娘嘛,到底年纪小,好强气盛,要是别的事她可能不愿出头,可要她弹琴,在谁面前她都敢。被王爷的话一激,激得姑娘就去了。
“我不好陪姑娘进宫,但我知道那一回姑娘是大大露了脸。一回家她就告诉我太后和皇后娘娘都给了她赏赐,且她是独一个在宫里演奏的大小乐师,除了她再没第二人得过太后的赏。
“那天晚上,姑娘睡不着,和我说了大半夜的话,她说她要弹一辈子琴,将来还要收徒弟,我们永远不用愁吃愁喝。她没提王爷,我也没提,但我晓得姑娘心里拿得准,从她脸上就看出来了。那是姑娘顶顶得意的一天。
“后来姑娘刚睡着,王爷却又来了。当时我想的是王爷也为姑娘高兴,忍不住要来看她。可第二日王爷走时,瞧着好像一副心烦意乱的模样。我问姑娘,姑娘也不知缘故,我们疑心是不是这次进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比如王爷和姑娘的事叫皇上发觉了,他挨了训斥,可他干嘛还赶来,又不告诉姑娘?着实猜不出。
“几日后再见王爷,他的心事更重了,姑娘追问他,才知道原来还真是怪那回进宫,叫晋王爷看见了姑娘。”
第85章 姑娘怎么不怕他有一天要杀人?
红豆停下, 看着柳乐,柳乐抬起眼,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要紧, 请你继续讲。”
红豆平稳的话音又响起来:“当然, 那时还不叫晋王爷, 他只是六皇子,燕王爷只是五皇子。五殿下庆的是十九岁生日, 六殿下还要小几个月。一共六位皇子, 除了太子, 那时三人已经封王, 离京就藩去了。还余他们两位皇子,眼看满二十也要去封地。
“五殿下一心想要被封晋王, 因为晋王的封地是最大最富庶的一片, 且还能掌军,其它要么是边远的苦去处, 要么没有兵权、地方小,总之是差得多了。可五殿下知道他父皇打算封六殿下。”
“这些事,王妃自然比我清楚:太子是皇长子, 是皇后生的, 五殿下也是皇后生的, 为此五殿下自觉比另几位皇子略高一些。可六殿下更得皇帝喜爱, 而且六殿下的母妃虽亡故了,他是被太后养大的, 还有太后为他撑腰, 就连太子都和六殿下更厚密, 一母同胞的弟弟反而靠后。
“因为这些,五殿下争不过, 要被他这弟弟生生压一头,心里干窝火没法子。可在宴席上,他瞧出来六殿下看上了姑娘,从中瞅见个机会:他想要姑娘接近六殿下。姑娘孤苦、良善,六殿下肯定不提防她。他就可以和姑娘里应外合,给六殿下设个套儿,使皇帝猜嫌他,贬他去别处,晋王就只能封给他五皇子了。
“这些都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当时燕王爷把他心里的念头可没透露一个字。他只对姑娘说:‘不如你跟了我六弟,我有的他都有,我没有的他也有,他日后蛟龙得水,你也跟着称心如意,何苦叫我拦了你的道。’
“姑娘水晶般、金子般的人,不掺一点儿杂,哪能受这个,即刻就要与王爷决裂,王爷又悔上来,千哄万哄,哄得姑娘与他和好如初,可不出两日,又是同一套再来一遍。
“最后,姑娘一定要和王爷对个明白,当时我在旁边,姑娘说:‘殿下似乎要逼我以死明志,但我不做那可笑的事。我的心,天知晓地知晓,用不着再向谁证明。殿下信便信,不信,殿下想要我生要我死要我走都容易。今日我便问殿下讨这一句痛快话,殿下要我如何?
“王爷看着姑娘不说话,我也大气不敢出,怕他真说个死字,如何救姑娘?末了王爷问:‘我要你做什么你都肯为我做?’
“姑娘脸白得像一张纸,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又大又亮,好像她能看见了一般。她就那样对着王爷说:‘只要我能做到,我愿为殿下做。殿下请讲。’
“王爷说:‘我信你,可我从来没能让你信我。有些话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如今我便掰开揉碎掏心窝子和你说说。’他看我一眼,我只好退开。
“不过后来姑娘把他的意思全告诉我了:他是要姑娘诱骗六殿下,说其实算不得做坏事,对谁都没损害,晋地要是封给他,他会尽力治理好,比在他兄弟手里好得多,而依六殿下的性子,封地在哪儿根本无所谓。
“他还起誓:只要姑娘答应,无论最终成或不成,他一定保证姑娘平安无事。不知道姑娘究竟如何被说服的,可能她也是骑虎难下,虽不情愿,只好答应。
“姑娘答应他,但有一个条件:姑娘和六殿下在一起时,说什么,做什么,全由她自己,不许王爷问一个字。王爷同意了,说都依姑娘。
“没过多久,王爷想法安排姑娘去六殿下办的一个小酒宴,就在这座王府里。王爷自己倒没出席,因为姑娘说有他两个同时在场她会不自在,要露馅儿。宴后,六殿下和姑娘谈了好一阵话,再之后,他还请姑娘来过几次王府。”
柳乐不由自主抬头向四面望去,那碧绿的枝梢怎看怎像是绣在蓝天上的,比画儿还美。瑶枝当时坐在哪儿,她也曾偎在予翀怀里赏月亮?予翀会讲给她听:月亮升到了哪儿,它的光在哪儿,影在哪儿……
红豆又看了柳乐一眼,笑了一笑,半带抚慰地说:“姑娘和晋王爷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太清楚,姑娘连对我也不多讲。我虽有几回陪着姑娘,只是听见他们弹琴,姑娘要和晋王爷谈天说话时,总把我远远支开。慢慢我琢磨出来了:对晋王爷,姑娘是做戏,她心里害臊,不愿别人看她做戏。
“后来我想着姑娘的事,倒又琢磨出一些道理来:你拿出真心,人家未必看得多重,可你要是故意去欺骗他,他反还当作珍宝,放你不下。可惜我悟出得太晚了,要是早点儿告诉姑娘……唉,这道理究竟对不对,我自己没法去试我一无容貌,二也不想嫁人。当日我就对姑娘说,她不嫁人,我也一辈子不嫁陪着她。虽然与姑娘不是同一样原因,可我这也算落得一生干净,省去多少烦恼?其实嫁不嫁人倒在次,对付男人就得半真半假,不然早晚吃大苦头。”
柳乐没有出言反驳,她心中极乱:自禹冲陷入那桩案子,她便知道世上有这么个姑娘,但她从来不去想瑶枝是什么模样,可是,偶尔只有一两次瑶枝像个鬼影钻进她的脑中,她没法立即把那影子赶走,于是,一瞥之下,她看见瑶枝是个非常美、美得异样、美得近乎“妖”的女子。
从丁冒口中,她明白自己把禹冲想错了,可是瑶枝给她的印象并没有消失。红豆的讲述给影子加上了血肉,使死去的姑娘活了过来,几乎就在她眼前了:一个纯真中带着妖冶的姑娘;一个惘惘然、因脆弱而格外惹人怜爱的姑娘;一个有胆气、有手段,不费力就拿捏住两个皇子的姑娘。
柳乐一惊。她是在妒忌瑶枝吗?妒忌,这是不对的,不应当的,何况瑶枝的命那样凄苦,何况她已经死了。是啊,她死了,不然的话……柳乐心中一阵刺痛。
她还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屈辱,被欺骗的屈辱。被骗的明明是予翀,她不懂为何屈辱感却落在自己头上。
同时,她又想,予翀并没有负她柳乐,他负的是谢音徵。
柳乐为自己在意这些久已过去了的、当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而羞惭。
见她不吭声,红豆便接着说:“六殿下和姑娘越来越亲近,王爷说这是‘上了套’,起头还夸奖姑娘,渐渐地就不高兴。王爷一向那么和气的人,那时我才看出,他原是个炮仗脾气。
“每回姑娘见了六殿下,过后王爷总要与她大吵一场,骂姑娘水性杨花。当着他姑娘一点儿都不怕,也拿话刺他,可是私底下,只有我在跟前时,姑娘总是哭,说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成也罢不成也罢,总有一天王爷会杀了她。
“我劝她说:‘殿下是浸了醋缸,没处煞性子,姑娘拿软和话哄他几句就回转过来了。’姑娘说:‘吃醋?他要我做这种事,头一天就该想到。他受不了,我就受得了?我哄不了人,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我没法再劝,只好巴望着事情赶紧过去。那个时候我怕得要命,倒不全是怕王爷,我更怕的是六殿下发觉,报复姑娘;又或者被其他人我都不敢想皇上,反正被宫里哪个人发现,都能要了姑娘的命。兄弟相争太不光彩,他们还不把姑娘认作祸根,能放过她?真有了事,他两个凤子龙孙容易脱身,遭殃的只有姑娘。”
红豆没停口,亦没有用目光责怪:瞧如今,我是不是说对了?柳乐却不敢抬头,只觉得颊上一片火烧火燎的。
“……不过怕六殿下也没多大道理,他对姑娘实在好。我先前以为燕王爷就算顶好的了,王爷为蒋家置宅子那些不提,他给姑娘送的各样东西,光一张琴蒋谦说便价值万金。那琴啊”
红豆呵呵笑了几声,“姑娘有一次跟燕王爷说,六殿下的琴和王爷送她的琴该是同一棵树上的木头做出来的,两张琴都好,又各有长处,六殿下的琴声音偏暖,适合奏欢快的曲子,王爷的琴声音偏凉,适合凄婉的曲调。
“本来姑娘不会说这些事,可她太爱琴,一提起琴什么都忘了,哪管忌讳,顺嘴说了出来。王爷一听可好,马上犯了浑,好好一张价值万金的琴就那么叫他自己砸了。琴还是他送了姑娘的,姑娘爱得什么似的,他使性子说砸就砸了,姑娘怎么不怕他有一天要杀人?”
毁了的琴叫“濯尘”,柳乐还记得谢音羽提过。原来瑶枝也弹过“朱明”,这张琴对予翀应是无比珍贵的,他却给了谢音羽。也是,人都没了,空留一张琴做什么,随手送人才显出他真的“忘记”了。
红豆继续往下讲:“再说六殿下对姑娘是怎么个好:他看见姑娘吃穿用都是上等,倒没在这上头费心思,可他说要为姑娘治眼睛别看只是动动嘴皮,这一句话就从没别人说过。六殿下不光嘴上说,他还查了医书,还请教过太医。他告诉姑娘先前有一两例治好的,虽说不一定是同样的病症,但总是有希望。
“因为这些,姑娘不愿意害六殿下,也从不向他提要求。但燕王爷那头越来越难敷衍。我又劝姑娘,与其两边摇摆,不如选定一个,五殿下不答应,那干脆把事情统统都向六殿下挑明,他肯定不怪姑娘,也能保护姑娘。姑娘只是摇头。
“我不知姑娘心里面是如何想,她眼睛虽看不见,但心中是明镜似的,不可能认不出别人待她是真是假。大概两位殿下都是真,而她先认识了五殿下,就不好再把心收回来了。
“世上就有这种死心眼的人,头一个碰上谁,就认准了谁。怨不得她要吃苦头啊……
“我总是想,要是姑娘跟了晋王爷,或许……唉”红豆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好像忽然才又想起柳乐,看了她一眼,笑笑说,“不过,现在,晋王爷是真的把姑娘忘了,这个我也看得清楚。”
没忘。你还能有我看得清?柳乐在心中说。
红豆自对自一笑:“燕王爷其实是巴不得晋王爷忘记姑娘:一来,要是晋王爷记得那时的事,恐怕迟早发现是他在后面捣鬼,要找他算账;二来,燕王爷始终不服,他觉得两个人里头,他才是更爱姑娘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