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圣人没骗他。

他的小鸟活不了了。

这一刻谁是谁非,谁输谁赢……似乎都不再同以往那般锱铢必较了,若是没了周朝云,争抢还有什么意义?黎暮生嘴唇哆哆嗦嗦,几番开口,却再讲不出来一句话,望舒圣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颓丧样儿很是烦躁,刚欲转身离开,余光里却踱进来一道身影

“蛇祖共工曾在魔界留下一泓泉,叫溟涬泉……圣上可有耳闻?”辛泽还未走上前便先出了声,他嘴角挂着笑,一把将身后缩着脖子的小娈童扯了过来,“魔界虽没有坤泽,却有将中庸化坤以便赏玩儿的风俗……”

他扼着娈童的脖子,把人推到望舒圣人面前,用一只手迂缓地拨开娈童后颈披散着的发丝,露出来一块儿不太狰狞的粉嫩疤痕,“圣上应该清楚,中庸这儿也生着腺囊,不过没什么用,只是个干瘪的空壳子罢了,可若是选取阴体中庸,取溟涬泉泉眼那一处活水注进腺囊胚子,再用泉水每日泡浴身体,便能达到催化腺囊的效用……按这法子调教出来的中庸虽生不出信香,但也比寻常那些玩儿起来有乐子多了,我们那儿呀,管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叫‘伪坤’。”

“相传溟涬泉内留有共工之血,泉水不单灵气丰足,还至邪至阴,想来较之于中庸,坤泽更能承其益处,或许,在下可以带雀儿一并回往魔界……”

辛泽拖着悠长的尾音,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语气看似客气有礼,面上却不太规矩,挑了一侧眉好不浮滑地同望舒圣人相视着,眼中不含诚意。望舒圣人不以为意,只淡道:“多谢阁下,一只鸟儿而已,没必要大费周章。”

“我去你妈的没必要!”

始终默不作声盯着周朝云的黎暮生听闻这话明显气得够呛,胡乱抹了把泪,挥着拳头冲上来扯了望舒圣人衣襟便要打,望舒圣人眼都没眨,也没躲,只用手掩了掩怀中坤泽紧闭着的眼……倒是辛泽拦在中间,乐呵呵抓了黎暮生那只眼见要捶到望舒圣人脸上的手,“且慢且慢,先别急着打人呀,圣上觉得麻烦也无妨,我们换个说法,谈谈生意如何

“在下没记错的话,庐清会内诸多炉鼎……皆可以外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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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二章 念皆灰

第一次睁开眼时,只有粉身碎骨的疼。

“啊!是不是醒了……”

耳侧一声轻呼,不吵,周朝云头痛欲裂,还没缓过神,额头便覆上一条湿热帕子,有人握了他一只手,低声唤着“师兄”。

眼前波澜破碎,视线扭转动荡,像在做梦,他看见天花重重,红帐高悬,是赋云堂里那张他往日最熟悉的床,周朝云头晕目眩侧不过脸,也讲不出来话,好半晌才抖着唇瓣挤出几声不成调的呻吟,他眼眶酸涩,喉咙也焦渴,只咛了三两声便猛烈咳嗽起来,少女惊慌拍抚着他,又哽咽着松了他的手,叫他别怕,说这便打水来给他喝。

他想说别走,但没说出来。

脚步声踢踢踏踏走远了,床畔便冷冷清清流失了人气儿,周朝云呆望着天花,终于后知后觉这不是梦。

他没死。

怎么能没死呢?

室内好空荡,寒冬泠冽的空气沁透了这张不算宽敞的小床,他受悲意挟持着,眼眶忽而湿润了,夏湘急匆匆端着碗清水赶回来,一入眼便是周朝云神色木然、眼角泪滴大颗大颗垂进鬓发里的可怜模样,她忙放下水碗走到床前,轻手轻脚替周朝云擦了泪,柔声哄道:“周师兄,你先别动气,身子受不了的……”

可她哭着哄人,又能起多大效果呢,周朝云听闻抽噎声堪堪转了转眼珠,泪眼婆娑地看向身前同样哭得哀戚的夏湘。

虽口不能言,却恍若一眼道尽万千事。

夏湘鼻子又是一酸,不忍再与他相视,扭过头悄悄将眼泪抹了个干净,再用温水浸湿了丝绢覆在周朝云唇上,细声细气道:“滴水未进的,渴了罢,师兄,你现在起不了身,便这样、慢点儿喝……”

周朝云没什么反应,本能地蠕动嘴唇,循着湿意吮了几下。

温水入喉,却丝毫没能缓解干渴,只卷起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他先是呛咳,又突然喘着粗气干呕起来,夏湘见状赶紧抽走绢布,手忙脚乱掀开了被,只见周朝云汗湿了领襟,埋在被褥底下那一片羸弱胸膛起起伏伏,连呼吸都显得无比困难,好似下一秒便要闭过气去……

夏湘颤着指头,一下下轻拍着周朝云胸口帮他顺气,待他不再喘得不那么急了,才换来张干帕子细细为他揩掉嘴角水渍。

周朝云咳着喘着,恢复了清明的一双眼直盯着看夏湘,像是有话要说,夏湘心头酸楚,一面为他擦着汗,一面絮絮念道:“我想你该有许多事要问,别急,师兄,你还发着烧,伤也没治好,千万不能动气,知道吗?我一点儿一点儿讲给你听,你听后别生气,也别激动,要是牵坏了身子,遭罪的还得是自己……你睡了两天,师兄,你的腺囊、没了,回不来了……我明白你想寻死,可听说有人找到了吊命的法子,这回多半也是死不成了,圣上为你处理过伤,他说你亲近我,便叫我来赋云堂贴身照顾你……啊、还有些事儿,黎师兄与圣上这些日子打起来好多次,闹得好凶,门内气氛怪僵,紧张得很,我看他们那架势,怕是还要闹到师兄你这里来……”

她自顾自道了许多话,周朝云听着闭了闭眼,挂着泪珠的睫毛颤得好厉害,夏湘一开始还能强装镇定,抿着嘴角撑起张笑脸给他看,可她越擦手越抖,渐渐叙出了哭腔,只好放下帕子捂住嘴巴低泣起来,“师兄……你如今醒了,我得、我得去知会圣上……”

她泣不成声,抽噎着一遍遍同他道歉,“对不起,周师兄……真的对不起……”

周朝云长长吁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已将心绪收捡利落了,他强忍后颈那处钻心刺骨的疼,微微将头偏过去几分,看向夏湘神情愧痛的脸。

他想说不怪她。

但他还是没能说出来。

生似朝露,过如浮云,此乃宿命。

倘若这样看,便是天大的难事都沦落得不甚特别了,哪怕万物参差,拎到生死之辩前也犹显不足挂齿,管是大罗神仙还是妖魔鬼怪,又有几个能逃一死呢?生命再长,于天地也不过一瞬而已。

何况周朝云从没觉得命长能是什么好事。

彼时他去意已决,纵然心中诸多遗憾,不甘、不舍、不释怀……终究敌不过命途多舛,更敌不过前途渺茫,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多回看一秒都像折磨,望舒圣人当众与他结下终身契,如同收归一件儿无人问津的弃置玩物,当权者恣意妄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旁观者置之度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场上谈资有且仅有他一个

不过是股掌间一笼赏玩儿颇得乐趣的金丝雀罢了。

锁魂契虽重体肉折磨,却尚可留有本心,乾坤相羁则是一场泯灭人性的单向驯化,是天性使然憎恶之人将他纳入裾下,不但要他低眉顺眼,还要他心悦诚服……于周朝云而言无疑是比锁魂契更难以直面的羞辱,他不愿为人掌控,腺囊没了也好,这条命不要也罢,临到终了,生意败给死志,也没什么好踌躇的。

死便死了,早日脱离苦海,或许来生还能讨份自在逍遥。

但天公不作美,不给他自由,也不予他退路,一次又一次拖他回来,回到这炼狱人间……

夏湘同他道过别,又帮他擦了一遍身子,歇也没歇便连脚赶去圣人殿报信了,徒留周朝云一人躺在床上苦等,赋云堂又没了人气儿,空阔将寂寞与萧索拉长,细细碎碎为光阴添上许多刻度,因而每分每秒都比往日更难捱,他本该思绪繁重,或是为迢迢前路扼腕叹息一番的,可周朝云怔怔望着天花,心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愿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