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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云终于在接连几天的思索中寻见一处突破口。
是夜无风也无云,天幕漆黑空旷,便显得月格外的亮,周朝云怕冷,拢着夹袄披一身月光做衣裳,搬了小竹凳与隗欢靠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他视线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扬着头总露一截纤长的颈,隗欢一双眼不看星星只看他,一见他漏了肉便要用尾巴尖儿盖上去,生怕他着了凉……周朝云一指头忽而指向月色中尤显诡寂的飞来峰,突然怔了一瞬,像是冷不丁才从记忆中翻出些东西来。
上次与人一同遥望这峰头,那还是先前在坤派内的时候。
那时一切尚好风与秋阳都尚好,人与时度也尚好万事万物还留余生机,他空神坐进院廊,眼前秋色斑斓,几个粉装玉琢的小坤泽若是聚在一起了,院子里定是欢蹦乱跳、笑语欢声的……
而今,仅剩下音容犹在了。
他再也不敢走进坤派大门。
周朝云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是为什么回来的活下去,坚持到曙光来临……
而后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思绪繁重,时时刻刻将这自负且自缚的使命谨记于心,是一日比一日难熬,一日比一日惭愧,他如今衣行无忧,黎暮生与望舒圣人也鲜少再拼命折腾他,他确是得了空……可山上呢?一想到其他坤泽仍陷在炼狱中苦苦挣扎,周朝云是醒也不舒心、睡也不踏实,怎么都焦虑。
便是不说那么远,单就他擅自逃跑、跳崖一事,以望舒圣人的行事风格,夏湘也极大概率要受责罚……在周朝云心里,这算害人。
尽管错不在他。
他不愿拖累别人,始终心怀不安,因此老早便跟望舒圣人打探过夏湘的消息,当时正值事后,周朝云看似随口一提,实则心中忐忑,钻进层叠的被褥里偷觑望舒圣人脸色。望舒圣人从不与他温存,正坐在床头慢条斯理披一件云纹大袖,听闻他问话斜斜睨了他一眼,缓缓道了句:“你对她还真是上心。”
周朝云不穿衣裳,忽闪着春水眸子袒一侧白里透粉的肩,将他从望舒圣人身上学来的那些君子之道全当着望舒圣人的面扔了个干净,他浑身还散着情欲味儿,却牙尖嘴利地对望舒圣人的答非所问顶嘴回去:“可不,要说朝云这热心肠,那还真得谢谢尊上了,若非有些衣冠狗彘悬在头顶上,朝云也本不必如此费心的。”
如今他们三个像是在无形中达成了什么协议,周朝云不反抗不迎合不给好脸色,黎暮生和望舒圣人不会面不争抢不使狠手段,好几天下来,除了这两人争地盘儿似的在他身上将信香和精水越留越多、惹得他浑身烧疼以外,倒也没什么太费心的事。
有时他爱答不理或发脾气,他们也心照不宣地纵容他。
尤其是望舒圣人。
那厢沉默片刻,又一次跳开他的话,“其他人的事轮不到你操心。”
周朝云原本是想再顶他一句“朝云的事也轮不到尊上管”的,转念想到望舒圣人好歹还算他半个师尊,何况他们身上还连着契,该管不管的、可能还真轮得着……遂将被一扯,翻了个身郁闷道:“爱说不说,不问了。”
望舒圣人不恼他,而是替他掖了掖被子才道:“……放跑了你,在受罚。”
周朝云心尖儿倏然一紧,想问问他这罚是轻是重,他下意识抬眼看向望舒圣人,却哽住了似的问不出口,后者坐在床侧不动,垂眸静视他半晌,用视线攫了他面上情绪,不动声色地细细揣摩。
他们沉默,周朝云偏转了目光抿唇不言,直到床前人指尖触上他脸颊,他才侧开头嗫嚅:“她没做错什么……他们都没错。”
“是,没错。”望舒圣人被他躲了开,便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淡道:“何谓对错?万物行之有道,各循其理,诸如天地水火,也诸如日月星辰、自我本我,万物当然之理,是即道矣。是以,本便各行其是,又何来对错之分?你无错,他无错,世人皆无错;然天覆地、水克火,日月衍星辰,自我胜本我……虽无对错,却争高下,是有三六九等之别。”
周朝云一颗心越听越寒,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来句:“……坤泽也是人。”
他沉湎于怒气之中太夺目,柳叶儿似的眉颦蹙起来,莲瓣儿似的唇紧抿成线,泛红的脸蛋儿怒而娇艳,哪里都漂亮得让人难移开眼,可要数最漂亮的,还得是那对气势汹汹的眸子,他怒时神色总与高潮时有那么几分趋同,那双会说话的眼是亮的、荡的、水润的……叫人很难注意到他究竟在气什么,只想按着他啜饮这潭水。
“那又如何呢?”这次望舒圣人趁周朝云避让不及,捉了他一缕鬓发掐在指尖绕弄,他语速轻缓,语气淡漠,话里话外还带几分漫不经心的循循善诱,“朝云,你是禽,雉鸡亦是,然你上床笫,它进餐席,它又何错之有?”
“呵,所以尊上是觉得,同属禽类,乾元是凤,坤泽是鸡,这是高下,也是三六九等之别,因此乾元加注苦难于坤泽,使困苦、使侘傺……责难坤泽、欺侮坤泽,不择手段、不分条件……全都没错?”
望舒圣人喉结动了动,淡道:“是。”
周朝云眼睫颤颤,看他的眼神空荡了一瞬,变得尤为陌生,他将那副勾人眉眼垂着头敛回去了,肩头稍一瑟缩将自己缠进被褥里,团坐在床角,也轻声回一字:“好。”
他便再不说话了,也不做反应。
那天到了最后,望舒圣人是怎么帮他收拾好床褥,又是什么时候离开厢房的,周朝云是彻底记不清了。他浑浑噩噩,窝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内视元神上的契,呆怔迟钝动也不愿动一下,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直到晚上隗欢来了才稍稍打起些精神来。
见他情绪难调,隗欢最近常来陪他,似是忧心周朝云不想见人,他便天天化成犬形守在他身边,他们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做,只依偎在一起取暖,隗欢话少,周朝云话更少,相对无言总多过谈天说地。
他们之间像是什么都没有,隗欢的体贴行之有效,与他待在一起周朝云心中确实轻松不少,一人一狗也很难闹出什么脸红事儿来,可周朝云坦然地认同了自己对隗欢萌生的那点儿依赖,他将所剩不多的耐心与笑颜分给隗欢,甚至偶尔展露亲昵,隗欢像是得来什么天赐的施舍似的,受宠若惊地接了,再分外努力地用爱慕织成绒袄、予他寒冬中一径难求的暖……
周朝云时常发呆,可往往只称得上怔忡,今夜指向飞来峰时却不同以往,几乎是瞬息间黑了脸,他缄默不语,将细长一条腕子缩回夹袄里,靠着隗欢又没了声音。
隗欢见他面色不对,用尾巴将他裹更严实了些,他知道他是从飞来峰上跳下来的,那山上有些什么他死也要甩开的东西……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周朝云心里舒坦,只会笨拙地将鼻吻挤进他手心里,小心翼翼撒着娇,温言软语带着些犬类驯顺的鼻鸣:“对不起……若是能带阿朝哥哥离开便好了。”
“想什么呢?”周朝云被他拱回过神不禁失笑,使一根玉葱似的指头拨弄他湿润的鼻尖儿,“我离不离得开这儿,哪有半点错要怪在你头上?”
“我若是够强,便能将阿朝哥哥带走了。”
周朝云又噗嗤一笑,稀奇道:“笑话,你比我小多少?我还能用你带呀……”
话音戛然而止,隗欢没动,是周朝云愣了。
他性格这样强势的人,向来是不屑于靠攀附别人而求取什么东西的。
曾经是的。
而现在……他还有选择的权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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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真好啊,周朝云迎着皎白的月辉叹了一回,再偏头,垂眸……他犹豫着在隗欢鼻尖儿上落下一吻,“我若是有一天离开了这儿……你就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走,行吗?”
隗欢摇晃起尾巴,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他喉咙与胸腔震颤,发出余雷似的轰鸣,不知所措地反复叨念着:“行、行……我是你的,阿朝哥哥,我是你的……”
可周朝云久久不再开口,用唇珠反反复复蹭他鼻吻上绒毛,眼中尽是不甘与隐痛,这次他不再说谢谢你,他说对不起。
他说可能他真该找一个能带他出去的人,这似乎是唯一有效的办法。
他说他不甘心。
隗欢颤栗的尾尖儿遂同他的人一起安静下去了。
他当然清楚周朝云口中这个人不会是他,可他连不甘心的权利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