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望舒圣人,大概只有冷峻逼人四个字得以形容,与扶光圣人恰恰相反,他鲜少变换表情,常年端着张凛若寒霜的脸,飘飘兮如风尖雪,皎皎兮似人间月,对谁都深闭固拒,鲜少与人交谈。

可这样一位高高在上之人,唯独对周朝云惯养娇纵。

乾元闭关时往往信香外泻,不喜惊扰,周朝云却被允许能在望舒圣人闭关时来去自如,他每次院前院后找不见望舒圣人跑到闭关室去,都能瞧见一轮深邃月影悬于室中。

偶尔望舒圣人盘坐其下,身披月华,似天上来。

小周朝云趴在门口看,一看便是很久。

那月正是太阴幽荧,他在望舒殿的藏书阁里见过它的名字,但也仅那一次,后来藏书阁不知为何被人锁上,周朝云再能没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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寰宇化三圣,扶光谓日,望舒谓月,白榆谓星。

千百年前,乾坤交恶,为平定六界战火,三圣人一手建立庐清会,以收容天下坤泽为责,并亲自坐镇,各司其职,扶光圣人掌乾派,望舒圣人掌坤派,白榆圣人掌内外门中庸子弟。

庐清会门规森严,行事低调,鲜少有消息透出,却靠这避世的方式极大程度稳定了六届秩序,乾坤之战就此平息,“三圣庐清”流传为一道佳话,常为人称道。

时至今日,庐清会已是六界内名声最响的门派之一。

周朝云作为坤泽,天生异象,资质绝佳,被望舒圣人纳入座下,自幼随圣人修行。

他幼时与望舒圣人同住,至今仍记得刚被带回望舒殿那一日,望舒圣人寒着脸对他道:“从今天起你住这,可以唤我尊上或师尊,若你愿意,也可以唤我父亲。”

周朝云思来想去也不懂望舒圣人教他叫“父亲”意欲何在,支支吾吾唤了声“尊上”。

他那时初化人形,稚童样貌,怯生生躲在望舒圣人身后,不敢扯他衣角,望舒圣人听闻他唤声,面色似有不虞诚然他面色时常不虞只低头淡瞥他一眼,便将他置于侧室扬长而去。

周朝云心中对望舒圣人又生了几分敬畏,当然,敬少畏多。

相比这个凶巴巴、冷冰冰的人,年幼的周朝云其实更想跟温柔和善的黎师兄一起住。

可圣人道乾坤有别,周朝云又管不住火,初来乍到便连烧了坤派两间寝堂,把他安在哪儿都似乎不太合适。

几经辗转,周朝云只能跟自己师尊搬到圣人殿旁的厢房去了。

自来到庐清会,周朝云极少提要求,也从不惹是生非,他很清楚,能有个家对他这样一只野鸟来说已是相当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他一直老实本分,刻苦修行,就这样在望舒殿住了百余年,直到他临近成年,腺囊发育渐趋成熟,开始常受乾元信香干扰,才在可以独立修行后搬离望舒圣人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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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云和黎暮生一样,并不跟随乾坤两派众弟子修行,他们一人师从扶光,一人师从望舒,日日在圣人殿内相聚。

周朝云在望舒殿住着倒是方便,黎暮生好歹需从居所赶来扶光殿,他可倒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金鸡报晓似的准时准点攀在那棵千年银杏上,春心萌动地盼黎暮生来。

他眼中爱意太显,望舒圣人也不愿阻拦他。

大多数时候,周朝云窝在树上等人,望舒圣人便坐在亭下喝茶;周朝云远远眺着黎暮生,望舒圣人便远远地眺着周朝云。

周朝云回头,总能与望舒圣人对上视线。

那人清逸绝尘的身姿静坐在莲池中央,清素绝艳,看向他的目光是专注的,但寡淡如水,荡不起波澜。

周朝云喜欢看他这样的眼,踏实心安。

可以说他这将近两百年的年岁里,见得最多的除了黎暮生,便是望舒圣人了。

他幼时怕极了望舒圣人,一见黎暮生来了便要跟着黎暮生钻到扶光殿去,再被扶光圣人赔着笑脸送回到望舒圣人手边。毕竟同为乾元,扶光殿与望舒殿离得不近,望舒圣人每每来扶光殿接他,脸色都沉得不行。

遂小周朝云更爱往扶光殿跑。

可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百余年的日子过如流水,是望舒圣人一手将周朝云抚养长大,周朝云从一开始见人便躲,变到后来有事没事往望舒殿里挤,甚至还会拔自己的尾翎插进望舒圣人笔床里以示亲昵。

是他在白驹过隙中日渐理解了,望舒圣人之于他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情。

也理解了望舒圣人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小周朝云由于太怕望舒圣人,曾跑去坤派藏经阁望舒殿的藏书阁被尊上锁了找寻了好些日子,总是无果而归。

有关三圣的记载太少,以至若非他硬着头皮日夜栖于望舒圣人身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望舒圣人是个会为他剥好果子,等他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干净,再喂下一颗的人;

是个会板着张脸,却将他抱在膝头握住他的手,温着嗓音教他读书习字的人;

是个会在他还未辟谷时亲自给他熬杂粮粥,再抱着他一勺勺吹凉了喂进嘴里的人;

是个会怕他去扶光殿玩耍时无树可攀,便无视扶光圣人阻拦,在扶光殿院前也种了几棵银杏树的人;

是个会在他夜里睡不着时,坐在他床头耐心至极,轻轻拍抚他直至入睡的人。

他生无父母,却有人视他如己出。

在周朝云心里,教他习武学剑固然恩重如山,他却更感激望舒圣人百年来孜孜不倦的教诲和默默无闻的照料。

在他心中,黎暮生像兄长,那望舒圣人必然是父亲。

有时候周朝云也会后悔,若是最初时候他唤了望舒圣人那一声“父亲”便好了,现在再改口未免太过矫情。

是无论如何都晚了。

他还小时,总觉得望舒圣人抚着他头顶的手很大,能将他的小脑瓜整个罩住。而今他长大了,望舒圣人也鲜少再与他亲昵,他却仍记得那双大掌在他头顶摩挲的触感,平和,温暖,在一次又一次孤枕难眠的夜里伴他入梦。

如果说黎暮生承载了他少年懵懂时狎昵的爱慕,望舒圣人则肩负了他成长岁月中所有的蹉跎,他缺失双亲的寂寞,渴望陪伴的孤独,学如穿井的困惑,都消融在望舒圣人云淡风轻的双眼里,也消融在这双宽厚的掌心。

他曾将黎暮生视为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