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思暮想、牵心挂肠,明摆着掏出了满心窝子的好东西来是想疼他的,怎么能叫赏啊。
伤寒在身,该吃热羹,又怎么能吃酥啊。
一朝热络一朝冷,一时好景一时坏,他把爱憎糅得太杂,好似谷雨时节最莫测的天,人常能通窍,间或而达情,本该是件美事,可他从来学不会拿捏事物得有个度,好的太虚浮,恶的太夸张,才显出好恶都轻飘。
他曾经还因着这点而觉得辛泽怪可爱的。
可转念一想,辛泽就是个坏东西,除了他又有谁会觉得辛泽可爱呢。
喑提着食盒踏进养心殿时,辛泽在给周朝云擦头发。
他又不得不想到这一切实在是太荒诞了,暗卫做着小厮的活儿,尊主干着婢奴的当儿,仿佛周朝云走到了哪儿,全世界就理应围着他转似的,虽说“烽火戏诸侯”,又或“君王不早朝”这一类谬事,凭着辛泽的德行也不是干不出来,可他又不是辛泽……
他又是怎么坠进去的呢?
喑好像也没法问心无愧地说出一句身不由己来。
周朝云被人洗的脸蛋红扑扑,肩上披了三四件厚衣裳,他盘起两条腿儿盛在养心殿那张宽敞得要命的龙床上,看着可比椟中的糕点可口。
喑走得进了,将食盒轻轻搁在床头。
辛泽看了他一眼,邀功请赏又埋怨似的嘟囔着:“他总哆嗦,也不晓得是不是冷,我便给他多穿了几件儿,可别冻死了。”
“嗯。”喑轻声道:“挺好的。”
“我怎么觉着他又瘦了……庐清会是不是不给他吃饭啊?肏着肏着掐死了怎么办?”
“您要这样讲,臣觉着修罗宫应该也是不给他吃饭的。”喑说着,将食盒一层层敞开,又慢悠悠从最底下端出了一枚羹盏来,“是瘦了不少。”
“……他自己不吃怎么怪得着我。”
喑将要说话,抬眼却见周朝云动了。辛泽替他擦头发的手法很是狂野,一看就是没伺候过人的,周朝云逆来顺受也叫不出疼,木着张小脸儿被拨弄得东倒西歪,喑看过去时,正巧碰着他仰起下巴、循着糕点香味小心翼翼嗅闻的模样。
他忍了笑,拈起一枚枣花酥到周朝云鼻尖儿下轻轻绕两圈,“少主,您不会宠人,那算养只猫儿也好、狗儿也不错,要知道日子过的不顺心意了、便是家畜也是要食难下咽的。”
“您就当他是个小狸奴,疼一疼他、顺一顺吧。”
其时无人应答,唯有帐中捻着烟丝的线香道了一声噼啪,辛泽只愣怔了一缕熏香入肺的时间,再回过神,周朝云已经从他指间逃离出去,追着喑手里甜腻的酥点跑了。他没挽留也没动,只瞧着喑将周朝云一步步引到了床头,却不把酥点塞给他吃,而转手捧起来床头那碗腾着热气儿的羹,用汤匙舀了一小口递到周朝云唇边。
什么样儿才叫“疼一疼”、“顺一顺”?
周朝云大概是累惨了,刚贴到汤匙便舔了上去,鼓着小嘴滋溜滋溜喝得飞快,他都不用人喂,给他什么都吃,喑低头盯着他瞧,脸上古井无波,眼里笑意却稠得快要滴进碗里……
喑揩着周朝云嘴角的水渍柔声道:“少主,他可以活得更轻松点儿的,您也可以。”
辛泽哑了。
他们两个看上去是有几分珠联璧合的,这叫辛泽孤伶伶一个局外人杵在旁边很难受,是他棒打鸳鸯了还是怎么?这满肚子的酸苦味儿又是打哪来的?他比对着喑的坦然而愈发恐惧起自己那点儿不容道破的小心思,想躲藏,想争抢,想撕烂这俩人呈在他眼前岁月静好的嘴脸而藏进穴窟里,他畏光,所以见不得光。
喑提点他的他都懂,可比起怎么让周朝云听话,他更在乎这个
“别再诳我,你心悦他。倘若事到了如今,你还要矢口否认,同我狡辩“是”或‘不是’,再拿可怜当借口,我是半句也信不得你的。”辛泽道:“你了解我的。你不看他,我也不会有多在意,可你待他好,我偏偏不想让给你。”
喑好久没吭一声,待周朝云喝得差不多了,才叹道:
“……是又怎样呢。”
“这话您想听多少遍,臣都愿意讲给您听。少主与臣,永远走不到主仆相争的那一天。”他拨了拨周朝云半干不干的额发,放下羹盏抬起了眼,淡淡与辛泽相视,“您也了解臣的。天地崩坼、日暮途穷,臣也还在少主身后,争不争、让不让,从来都不是您该考虑的事,只要您想,臣和他、还有天下,都是少主您的东西。”
这一碰,辛泽自知输得彻彻底底。
阴晦得太久,他已经学不会开诚布公了,喑深谙他的别扭,他又何尝不懂喑的衷心呢,要不是周朝云,别说脔宠,就是天下他也愿意掰给喑一半儿的。
他想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世上猫儿狗儿多了去了,这只不够乖顺,换下一只便是了,他凭什么要顺着周朝云。
他想说同为长虫,都是乾元,甚至还是一个家门儿里爬出来的妖怪,怎么人和人能差得这么远呢,他不羡慕,也不妒嫉,只是偶尔面对着喑时太像在照镜子,看他温润通达,和煦好似初景,而他龉龊进了泥里,从头到脚、从昔到今都是沾着泥沙的。
没能说得出口,因为真假参半,他自己都嫌好笑。
他想争的岂止一个周朝云。
他抗拒的又何止一个喑呢。
他们的话题很快换回到家宠饲养上。
辛泽不答话,喑也乐得他不找茬,转身去找帕子给周朝云擦嘴,辛泽脑子一抽,忽然问道:“他怎么不咬你?我刚还想,他要是咬你一口,我便不同你计较了。”
喑瞥他一眼,“……他干嘛咬人。”
“不知道,那他干嘛咬我。”辛泽“啧”了声,“他坏。”
喑失笑道:“谁坏?这话您也真说得出口,小鸟儿能有什么坏心思,您少打压他一些,他也不见得非要逮着您咬。”
“你不懂。”辛泽不置可否,哂道:“最讨人嫌也算一种本事。”
“……少主说得是。”
“要不然、他怎么只咬我,不咬别人。”
“是、是。”
他们本就很少吵架,你一言我一语绕着周朝云念过几轮,气氛便缓和得大差不差了,两个乾元对着一个哑巴坤泽唠家常,怎么看都奇怪,周朝云没有半点儿身为观赏物的自觉,两耳不闻身外事,填饱了肚子就闷头想往角落里钻。喑看他可怜,又怕他冷,忙前忙后说要再去给他找一件儿衣裳……等他回来时,辛泽已经把周朝云锢怀里了。
周朝云有口难言,脸上顶着仨字儿大写的“不情愿”。
喑刚进门,便看见辛泽龇牙咧嘴按着周朝云两只手,“我感觉我再动一下,他就该咬我了。”
喑点点头,深以为然,想替周朝云申冤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您就非得拗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