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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四十七章 浮沉事

未时,茶余饭后的好时候。

“听闻昨日尊主大人又发了好大一通火,还动手打了侍人呢。”

“嗐,多不稀罕,你要说‘尊上好些日子没发脾气了’什的,倒还勉强算得上怪事……”

“就是就是,主人那暴脾性也不是一天儿两天儿了……大惊小怪的。”

“咱这说的哪是一回事儿?讲真,我从小翠那儿听得的,尊主大人近来呀可不太对劲儿,好像是因着……嗳,不是我说,长鸾殿里这味道……是不是越来越重了呀?”

“我觉着是。”

“我也觉着……”

“这还得了?殿里头那……我记得可是个坤泽吧?这要是叫宫中那些乾君们闻见了……”

不约而同的,四下里切切漫开一片笑声。

“……都消停着点儿吧,有些话该说不该说的,心里都没点数吗?”

忽听一道沉润男声搅散了院前私语。娑婆树下光荫错杂、枝蔓丛生,几捧枝头碎雪簌簌响着,与玄袍乾元一道扎进了人堆儿里,下人闻声纷纷抬了头,一眼将来者看清楚了,立时作鸟兽散,点头哈腰地让出段距离来。

“喑、喑大人。”

“修罗宫里不养闲人,实在没事做便早早散了歇息去罢,午憩时间还长着,切莫浪费了大好时光。”乾元负手而立,不怒自威,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长鸾殿里飘着,“殿中那位,正做什么呢?”

“回大人,他刚服过药,此时许是睡下了。”

“好,我去瞧瞧。”乾元随口回过一句,似是放心不下,又转头叮嘱了一番:“少说闲话,都散了罢。”

“是,是。”

下人连声应着,你推我搡一路小跑撤出了长鸾殿,院儿内空空荡荡,天地归于沉寂,人不动,树不动,唯有鲜栀放得热烈,无形但做摇曳貌,迎风送来几缕香。他定在院中思索良久,循着空气中清甜的香味儿缓步行至寝殿门前那一阶霜化过后沾染着湿色的青石板阶上,待到心雷不再鼓震、呼吸不再焦灼,才轻轻拉开门环。

一室芬芳扑鼻。

门窗都掩着,沤得室内花香更浓,他怕吓到床上休憩的坤泽,进门前还放出了几缕信香先行试探。屋里安安静静,没听见什么声响,他心弦微松,想着那人大抵是睡了,正欲抬脚跨进门槛儿,远远地却瞧见床帐里堆叠的衾被动了动。

周朝云从床帘儿里探出来半颗脑袋,鼻子嘴巴都用幕蒙着,只露一对儿水灵灵的眸子四处“张望”,紧张兮兮像只丢了尾巴的石老鼠,很怕人。

……怎么没睡?

他醒着,喑不会不欢欣。可他此番转至长鸾殿着实没什么别的意思,想来便来了,想他便来了,悄悄看上几眼就走的事儿,本不愿惊扰到他的……乾元思忖着,欣喜之余又不禁有些懊悔,走到床前拉过周朝云一只捂在被窝里暖烘烘的手,在他掌心中缓缓写道:“是我吵醒你了?”

周朝云面上被他攥出几分不适,局促地摇摇头,夺回手来指了指鼻子。

那还是他吵醒的。喑垂眸看着周朝云神情寡淡的脸,眷注的话头在指尖滚了几遭,终是没忍住又落到他手心儿上:“你伤好多了,再闻到乾元信香,身上还会不舒服吗?”

周朝云犹豫片刻,没再抽手躲人,只摇着脑袋往床里缩了缩。

他微蹙着眉头,神色很是警惕。分明揣着身睚眦必报的硬骨头,如今却碍于耳目受障,又加上近来被人作弄得太狠、身心也受了挫,忌惮越深,反抗倒愈发微弱了。喑心头五味杂陈着,将那句于口中指下呼之欲出的“我来是想看看你”悄然咽了回去,而替成了:“我来同你道歉。”

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代少主。”

周朝云沉默许久,在他手背上慢慢地写:“他不会有愧。”

喑也沉默着,对那截轻飘飘搭在虎口处的指头忏悔。

他确实不会有愧。

自打前些日子又盯上了周朝云,辛泽行事便愈发过火,总要大半夜来长鸾殿折腾人,他有时带着侍卫,有时也带娈童,可无一例外地、都是要使绊子奸他。周朝云翻来覆去被人摆弄了好些天,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却始终耐着性子忍着,从没给人甩过脸色,直到昨夜辛泽又叫了一群乾元侍卫,兴致勃勃拉着他说要玩儿什么“双龙”,周朝云才真发了脾气。

他咬了人。

于是不欢而散。

又于是千错万错都错在他头上,错在他不尽人意,错在他不懂风趣,错在他“翻脸不认人”、放着寻欢作乐的美事不做,而做了只逆反成性的野宠冥顽不化、不服调训,自然要被主人无情丢弃在凄寒的夜里。辛泽冷着脸甩手离开长鸾殿时,只有他这个做影卫的还记得给周朝云光裸的肩上披一层裘……

“他让你来的?”见他不回,周朝云又在他手上写写画画,“我记得你。你怎样想、又或是想怎样,我都不在乎,我不需要道歉,只想自己待着,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不接受,我也不会因着三两句话而对你心存感激,如果你只是想同我说这些,那便请回吧。”

他写得多,也写得慢,纤纤柔荑脱出温室太久,指尖儿已然有些泛凉了,乾元也不着急,借他一只手腕静静地等

他本想珍惜这一次来之不易的交谈,心神却不知何时走岔了路,黏在他腕上滑动的那截指尖儿翩着也舞着,催摇着他疯长的思绪似风中野草,他屏息凝神,悄悄捉了身侧几轮轻缓的呼吸,目光不受控制地游弋到周朝云脸上。坤泽垂着眼睑,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不时颤动几下,不似蝶翼,也不似翟扇,却似浸墨素毫,翩然起舞在那张皙如白宣的秀净脸蛋儿上,好漂亮……以致看到最后,他脑袋空空,只记得第一句话

是谁让他来的?

“不是他让我来的,”他颇有些忐忑,同他阐明,“是我自己。”

周朝云停了手也抬了眼,状似迷茫地皱起眉。

“你……”他在他手中一笔一画写着,眼却一直盯在周朝云脸上,“想说话吗?或者……想听吗?改日我同少主说说情,想想办法,替你将这印子解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