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人引到内寝殿门处,他就躬身退下了。
寝门半掩,里面些许光线透了出?来,打?在朱漆殿门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陈今昭在殿内处站了会,而后推门而入。
里面的人并未如往常般坐在榻边候着,却是披了件外衣坐在临窗案前,伏案批着折子。他侧对着她?的方向?,闻声也没朝她?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只兀自展开折子,在寂静的寝殿内留下纸张翻动的声响。
陈今昭小心绕开屏风,朝临窗处走去,来到案前的两步远处停住,轻唤一声,“殿下。”
声音不复往日的刻意压低,尾音微微上?扬的两字宛如被清早的露水浸透,清润,清透,宛如山涧流水,清清泠泠的流淌过人耳畔。
纸朱笔的手停在了半空。
姬寅礼倏地转头看她?,笑不达眼,“还以为你要?与我生分到底,倒是你……”
看清来人的那?刹,他失了声。
来人一身孔雀蓝的斗篷,那?般耀目的颜色非但压不住她?皎貌半分,反倒将她?姿容衬的更胜一筹。兜帽边缘缀着雪白的兔毛,细密柔软的绒毛拢着她?那?张姣容,干净莹润,好似云破月来,皎月生辉。
握着笔杆的手骤然用力,几近失了力道。
他目光死死将人攫住,抬起笔杆指向?她?,喑哑的嗓音里挟着几分沉怒,“你今夜是来勾引孤的?”
陈今昭朝他跪下,苦笑道,“不,罪臣今夜是来向?殿下请罪的。”
“你有?何罪?”
“罪臣,犯了欺君之罪,罪不容赦,罪该万死。”
她?说着就拉开了细带,解开了外披的那?件孔雀蓝斗篷。
搁置一旁后,她?并未停下动作,在摘了头上?的官帽之后,又颤着手指去解身上?的官袍。
眼见她?开始宽衣解带,姬寅礼闭眸深吸口气,猛地将手里笔掷向?案面。
“陈今昭!你将衣裳给我穿上?!”
陈今昭置若罔闻,直至将官服褪下,这才着了身素色的中?衣伏地叩首。
“罪臣欺瞒了殿下!罪臣……实为女子!”
她?低语哽声道,“以钗裙之身窃居朝堂,实乃滔天大罪,罪无?可赦!罪臣不敢乞殿下宽恕,惟愿殿下能看在罪臣入朝以来鞠躬尽瘁的份上?,只降罪臣一人,饶恕亲朋一命。恳请殿下开恩,罪臣不胜感激!”
第96章 第 96 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殿内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后, 突然响起抚掌发笑声?。
“卿欲与?孤论君臣乎?好,好!”姬寅礼推案起身,俯视戟指她, 不怒反笑,“欺君大罪, 按国朝律法当夷三族,岂是你一人伏诛就能谢天下的?不过念你多年为官, 勤勉任事,便法外开恩,只诛你满门罢!”
说着就要抬步往外走, “来?人,去宣文武百官至宣治门前, 今日孤要惩治大逆不道?之臣,以儆效尤!另派禁卫军速去永宁胡同……”
“殿下!”陈今昭一把环抱住他?的双腿,哭道?, “刚是我说的不对,殿下不要生气!请殿下看在?你我之间的情分上,饶恕我这回罢!”
“我们?之间还有情分?”
“有的,有的!往昔吾二人亲密无间,岂是简单君臣二字可尽述?”
姬寅礼余怒未消,却重新落回了座。
陈今昭伏他?膝上痛哭,脊骨轻颤不止。
刚被?宣进来?的刘顺, 余光瞥见殿内情形,就赶紧退了出去,关好殿门。至于殿下刚才的命声?,他?当然按下不表,自不会傻到真去召集文武百官、去永宁胡同逮人。
“你骗的我好苦啊, 陈今昭!”她的眼泪洇湿了他?绸裤,浸透进他?的膝头,灼热如焚。他?的掌腹抚在?她的脑后,一下又一下,“你安敢如此欺吾。”
“不是的,我从未想过欺瞒任何一人,只是世情逼着我只能如此!”她眼泪止不住的流,语不成声?,“八岁那年隆冬,兄长染病意外去后,体弱的父亲也?一病不起,没过几日就随兄长去了。家中没了顶门立户之人,年轻寡妇与?两幼女的下场可想而知!我没办法啊殿下,我只能撑起门户,否则等待我们?母女三人的,只会是被?族人瓜分财产后,再被?牵羊似的牵往各处发卖的凄凉下场。”
那年大雪封山,整个陈家天塌了一般。
她的母亲疯了,冒风冒雪的往山上跑,要求佛求神的去救屋内两个尸身僵硬的人。她跟在?后面边追边哭,只觉漫天风雪好似没个停歇的时候,冰寒刺骨的糊在?人眼上,让她连路都看不清。
那日哭倒在?雪地里时,她甚至想着,或许母女三个就这般去了也?好,否则来?日之下场恐比此番惨上千百倍。
宋家自她外祖父母去后,就无人能顶起门户了,两个舅舅一人好赌成性、一人贪财懦弱,投奔他?们?二人,恐她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而陈家那些族人也?多非良善之辈,父兄在?时,面上还能有几分香火情,可一旦顶门户的人不在?了,利益驱使?着他?们?必会如闻血腥而来?的鬣狗一般,将她们?母女三人分食殆尽。
所以,她只能代替胞兄顶起门户。只能如此,别无选择。
姬寅礼偏过脸重重喘口?气,缓缓胸臆间的酸痛悒闷之情。
他?想起了去乌成县调查到的事情。
她在?乌成县名气很大,乡里众人无人不赞其贤年少?侍奉疯癫寡母,抚育稚龄幼妹,孝友兼修;及长才学出众,少?年英才,品行高洁,实为方圆百里之翘楚。
乡里都夸她是懂事的好后生,夸其贤,赞其德,可这懂事的背后,却是她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整个家的重担。
无人知其苦,无人晓其累,甚至连众人的赞语都是颂其兄之名。
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绞痛之感。
不免又想起了那日在?江南青楼红馆,见到的那两形容单薄的小姑娘。若是她没能顶替她兄长身份的话,那她如今会不会也?落得那般的下场?
他?不敢想。
不敢想她任人打骂、任人欺凌的场景,也?不敢想她会如何惶恐的被?推到权贵面前,伺候那些衣冠禽兽。
她这般貌美、濯濯如皎月,那些癖好怪异的禽兽,会如何兽性大发,会如何肆意糟践她,凌辱她,都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