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脱离梦境的提示音响起,钟晏慈再次睁开眼。出乎意料的是,这里并不是莹蓝色的系统空间,而是无数面扭曲的镜子,以及浓重到足以触发烟雾报警器的灰烬气息。

很快他就发现,那不是镜子,而是在镜框上搭载了全息交互设备,基于内置的数据库生成了无数个他。有的穿着机车服戴着护目镜,有的一身军礼服拎着高脚杯,还有的下巴上扣着个类似于犬类止咬器的东西,无一不神色淡淡、充满b格地投来视线。

“……”

钟晏慈绕过镜身。镜子后是一张巨大的四柱床,天鹅绒床幔从尖角上垂挂下来,床身上镶嵌的血珀在昏暗的房间里折出猩红的光。钟晏慈扫了一眼,就看见床头的黑檀木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用各式各样的字体刻着他的名字,刀刀入骨,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裂纹。

不知为什么,脚底柔软的地毯突然有点像地雷阵,仿佛多踩一脚就会从“尸骨未寒”快进到尸骨无存。

房间大得惊人,奢华精巧,犹如古欧王储的宫殿,却又极其阴冷。钟晏慈走了差不多两分钟才走到卧室尽头,伸手拉开沉重的窗帘。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同样恢弘的露台,或者说祭坛。

上千支黑蜡烛摆成了六芒星的形状,周围用鲜红发黑的涂料画出了螺旋状的回路,回路中央放着一缕灰发和一张黑白遗照。满地都是凝结的蜡油,如同氧化的血迹。一个雪发蓝眼的青年侧趴在长长的沙发椅上,神经质地咬着指节上的伤,眼皮下带着睡眠不足的青灰色。

……炸弹的引线快烧到头了。

“我已经受够了。”他抬起眼,但并没望向钟晏慈的脸。他淡蓝色的眼珠一动不动,视线虚芒地落在蜡烛缺氧燃烧生成的黑烟上,音色低冷:“你把我这辈子都毁了。”

他兀自冷笑了两声,轻声道:“哪怕是现在,看到我被你折磨成这个鬼样,你也不会有一点愧疚之心。因为你从来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过,我早就看透了。”

空气陷入了死寂,只听见烛焰撩动产生的细微声响。几秒后,鬼魂漠然道:“别夹了。”

都夹变声了。

郁唯愣了一下,旋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冒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操你的。”

他呛咳了两声,重新开口,声线没了那种刻意的颓靡感后听起来正常了不少,但依然有种惊心动魄感意思是很像恐怖游戏里答错话就大开杀戒的关底boss: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个很需要思考的问题。钟晏慈顿了一会儿,谨慎道:“是你第一次在咖啡上拉出你和我名字首字母的五周年纪念日?”

“错,”郁唯道,“是你的尾七。”

蜡烛快烧完了,一千根黑蜡烛只剩下一小半还亮着。夜风穿庭过户,带来花园里植物的清香。郁唯坐起来,在风里缓慢地转过头,眼泪逐渐蓄满眼眶。

他这辈子过得太顺遂了。费米伽恒星系鸢尾王朝皇室的独子,生来就享有四代长辈的宠爱和无尽的权势、财富,又有着顶级音乐天赋和俊美无俦的脸,以至于这种痛苦轻而易举地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重重抽了口气,眼泪滚落而出,但眼睛死死盯着钟晏慈,透露出一种咬牙切齿的疯狂:“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我就是被你关在瓶子里那只怪物。你和我分手的第一年,我想你如果愿意复合我一定收起我所有的占有欲,在你面前装乖,事事按照你的意思来,当网上那种五好男友,绝对不问你身上乱七八糟的香水味哪来的;第二年我想你要是有了新伴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就算你爱上他我也会装看不见,我可以和他平分我的一切;第三年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在我身边。我的人格,我的尊严,统统可以抛弃,就算把我当宠物我也甘之如饴。”

“但是第四年,你还是没有回头。我真想杀了你,但你死得太快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就这么死了?”

他的情绪陡然崩溃,几近癫狂地嘶吼着,双目通红,之前每帧都能放进黑白文艺片的忧郁形象眨眼间支离破碎,可以无缝剪进鬼片:“我还没有杀了你!你就死了!你又一次抛下了我!又一次!而我还在好笑地等你回来!你让我沦为了全星际的笑柄!”

“你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吗?一开始他们给我喂劳拉西泮、奥沙西泮、阿普唑仑、艾司唑仑,给我吃了不下二十种镇静剂。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我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做不了任何事,没有性冲动,也无法思考。我躺着,睁着干涩的眼,看见很多双手伸过来,拽住我的四肢,像把冷鲜肉从外面那层紧巴巴的膜里扯出来一样把我的灵魂扯走。后来他们给我用了情绪调频器,我一下子好极了,我又活了,我可以到处走动了,我可以跑到你的停尸房里去看你了,但你的弟弟把我打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被人打过,连我爸都没碰过我一指头!但你!你对我弃如敝履!你?有没有心?!”qun1,10三起9溜吧2,1看后续

被盛赞为“上帝留声机”的声带逐渐声嘶力竭,变得沙哑难听。吼完那一阵后,他浑身像抽去了骨头,坐也坐不直了,像个老头那样盘腿坐起来,脱力地重复:“我恨你。”

空气太静,以至于郁唯怀疑自己听见了一声鬼魂的叹息。

“你肯定觉得我这样子很幼稚很没意思吧。没关系。我想过,我也没有理解过你的痛苦。在一起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我是离你最近的那个人,但我好像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离你很远,我甚至会嫉妒梅塔特林。我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没关系……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不恨你了……不……抱我一下就好,我好冷……”

他喘了口气,像梦呓一样低低道:“我就是这样下贱……自己也觉得很搞笑。没事。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你真是个死人。”

钟晏慈原本一直靠在栏杆上,听他说完后直起身,动了一下脚步。不料原本平静下来的郁唯一下子疯了:“你不要走好不好?你陪着我,不要离开我,我不骂你了,我乱说的,我……”

他从沙发椅上摔下来,连滚带爬地朝栏杆爬去。但钟晏慈只是走到他身前,强硬地托起他的脸。郁唯浑身都绷了起来,喉结微微滚动,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只手带着薄茧,筋骨分明,青蓝色的血管犹如远山起伏的淡影,却又凉得刺骨。

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如同穿过冷雾时挂在机翼上的一层雪水,随时会消解无痕。

“别在我身上费工夫了,”他说,“没必要为了我把自己弄成这样。”

郁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匍匐着跪在钟晏慈的脚边,用一个怪异的姿势抬着头,表情扭曲可怖,每个字都像是从血沫里挤出来的:“……绝不可能。”

他喃喃地说:“别忽悠我了。我已经搞清你的套路了。你是不是想说我还很年轻,还会遇到很多人,然后让我去看心理医生,必要的时候再谈个新对象,早点结婚生子儿孙满堂?你把我变成了你的玩物,还想事不关己地拍拍屁股走人,叫我把你忘掉吗?你死去吧!”

“行。”

郁唯尖叫:“你休想!我已经招魂成功了!”

“你是一氧化碳中毒了。”

“那又怎样?”郁唯大笑,如天然蓝钻一般的眼睛里泪光闪烁,“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真的和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难道不知道我早就疯了?你以为我没有寻死过?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你了,你明明知道,我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但他的话音被吞没了。

钟晏慈低下头。唇肉和唇肉相互挤压,发出世界上最微小的声音。

郁唯浑身僵直。只有滚烫的眼泪失控地落了下来,很快将两个人的脸都弄湿了。

有一刻他非常坚定地觉得,钟晏慈是爱过他的,至少一点点。这种爱必须闭上眼睛才能观测到,因为一睁眼就会坍缩。

钟晏慈很快松开了手。郁唯变得异常安静。他就像被这个吻点化了一样,一下子类人了不少,仿佛经历了几亿年的进化,从刚上岸的鱼脱胎成了直立猿。所以钟晏慈也终于从他密密的话里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在看你手写的谱子。”

郁唯似乎还沉浸在震惊里,干巴巴地说:“就是想写给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