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晴心头骤然蒙上一片黏腻的焦虑,好像清晨掀开锅盖,浮在米粥表面的那层黏糊糊的米油。

她莫名想起读高中那会儿,母亲一大早起来,睡眼惺忪地给她煮粥的日子。雾气朦胧间,全是湿乎乎的回忆。

母亲在电话里没有说太多,聊了几句就挂了。钟晴握着手机,在石桥上站了会儿,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第0035章 他没有丢下她。

钟晴的爸妈特地赶在中秋节前来了大理,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至少吃个团圆饭。

来的时候爸妈和弟弟手里都满满当当,除了行李箱,还带了一箱苹果、两袋小米,还有一袋煮熟的栗子。这些年,爸妈去外地看她,带的总是这些东西,她说了不需要他们还是带。

妈妈说,小米粥养胃,早上起来喝上一碗,一整天身上都舒坦。钟晴嘴上答应着,但最后多半会把小米送人,高中那会儿她天天喝小米粥,喝伤了。

她在青岛读高中时要上早自习,六点钟到学校,她五点钟起来洗漱、吃早饭。每天早上推开卧室的门,雾气弥漫的厨房里总是传来小米粥的味道,有时单独煮,有时加一些大米杂粮,配一个煎蛋。

三年里,小米粥几乎没断过,妈妈每天不到五点就起床,热气熏蒸间是妈妈疲惫憔悴的脸。

有时,钟晴喝着小米粥,看见妈妈满眼倦意地往她的保温杯里灌热水,总会忍不住想,自己想尽了办法回到青岛,就是为了让妈妈的生活变得更加辛苦吗?尤其是,她在学业上还算不上优秀。

印象中,妈妈前半生似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钟晴记得外婆曾跟她说过,妈妈小的时候,有个算卦的给她看过手相,说她掌心里全是十字纹,一辈子操劳命。话不好听,却不幸一语成谶。

外公去世的早,外婆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长大,母亲和舅舅年少时缺衣少食是常态。成年后,母亲去青岛打工,认识了父亲,在当地扎了根。

因为家境不好,又没有娘家人在身边,母亲婚后很长时间都在婆家受尽冷眼。后来日子刚刚好了点,比钟晴小两岁的弟弟钟声得了白血病。

住院、化疗、骨髓移植掏空了家底,家里有几年过得很艰难,无力照顾钟晴,只能把她送去了外婆家。对于父母那些年的处境,钟晴一直都能理解。但理解是一回事,心理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当年她从爸妈身边离开时,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要被迫懂事,假装坚强,在一个花甲老人身边孤独长大。她被长久地困在那个小村子里,八年的分别,是她和父母情感上的天堑。三千公里的距离,是她回不去的家乡。

她越长大,就越觉得,父母或许已经不爱她了。守在弟弟的病榻前苦苦支撑的那些年,已经透支了他们人生中所有的爱,如今身体里只剩下一个情感的沙漠,再没有多余的雨露给一个远方的人。

她几乎要放弃回到父母身边,不料却发生了那场意外的火灾。外婆家的老房子要修上很长时间,她以耽误学习为由,向爸妈提出要回青岛上高中。

爸妈虽然觉得这个时候转学不明智,但可能是因为情感上的亏欠,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

转学之后要面对的是两地教育水平的巨大参差。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想以四线城市的基础教育水平,抗衡山东高考。就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被丢进游泳锦标赛的泳池里,每一秒都是溺水的恐慌。

之后的三年里,她埋头追赶,差点脱了层皮,妈妈为了照顾她也累得老了十岁,可高考还是没考好。最后,她去四川读了个没什么名气的 211 农业大学,被调剂到了哲学专业。

在农业大学读哲学,就好像蒙古国发展海军。她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继而是对父母深深的愧疚。

她逃跑般躲回了大理,那个她曾经觉得像牢笼般困住她的小村子,却是她无望漂浮时永远可以安全着陆的地方。

在那里,外婆不会对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李时雨也像过去五年里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外婆或许有一天会离开,但李时雨会一直陪着她。她确信,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永远不会丢下她的人。

最初的几天里,李时雨每天早上都来外婆家找她。他们整天待在一起,说不上多快乐,但她心里久违地平静下来。

后来有天早上,他没有来。她发了信息问他,他说地里有活儿,晚一点再去她家。

钟晴在家里等了两个小时,李时雨还是没来。她坐不住了,去了地里找他。

刚走上田间道,她就在玉米地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手里拿了把锄头除着草,头上戴了顶斗笠,身上穿着洗旧的白 T 恤,裸露的手臂晒得发红。

她正要开口喊他,忽然看见有个女孩跟在他身后,如出一辙的装束,手上也十分麻利。两人一边埋头劳作,一边聊着天,谁都没有注意她。

钟晴认识这女孩,前天她和李时雨在外面遛弯时遇见了,三人一起吃了午饭。李时雨介绍说,她叫李林希,是村里的老教师李明章的女儿,也是他的老同学,如今两人在昆明上同一所大学。

饭桌上,李林希也是像这样跟李时雨聊着天,自然而然给他添饭,聊起学校里的话题她也插不上话。他们是同样的年纪,还是多年的校友,总归是更有共同话题。

钟晴站在田垄上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口莫名地有些堵。刹那间,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曾以为,自己在他心里是最特别的存在,可人生有太多的维度,生活被太多人填满,或许在她不知道的那个世界里,她也只是他的人生万花筒中的一小片风景。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丢下她。

窒息般的恐慌再次像水草般缠绕住她,她慌不择路抓紧他,青涩地引诱他,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午后把自己交给了他。

暑假过了一半,妈妈也来了大理。像所有试图吸引父母注意的孩子一样,她有意无意地让妈妈知道她做了自认为出格的事。

然而,妈妈没有多说一句话。她还能叛逆到哪里去呢?她做过最叛逆的事,也不过是跟一个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她和李时雨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走了下去,算是交往了,会接吻,会上床,但从没有过任何仪式感的官宣,也从没聊过未来。他们太年轻,未来仍是磨砂玻璃后的风景,他们承诺不了什么,而眼下这种平凡的生活也不是她想要的。

她憋着一股劲往上走,努力了一年转到了新闻学专业,又拼了三年,考上了复旦大学的新闻系。

上海是她梦寐以求的城市,充满机遇和可能性,她以此为跳板,向着更高的阶级跃跃欲试。很幸运地,她遇见了赵煦阳,她和李时雨的感情也走到了终点。

那年冬天,钟晴和李时雨见了最后一面,分手的话说不出,他还是懂了,她于是也没有解释。分别时,他们都觉得,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了。

四年间,他们天各一方,钟晴有时会觉得愧疚,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专注于自己的人生目标。一心只想往上走的人,基本上都是自私的。

从复旦新闻系毕业后,她进了上海的电视台工作,工资不算高,她不过图个光鲜体面,反正她淘宝店的生意不错,她也不用靠工资生活。

后来,赵煦阳要回老家发展,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了厦门,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找了份传播岗的工作。

新工作待遇不错,但要时常加班,淘宝店渐渐没时间打理,只能关了店。不过她也不在意了,她已经有了可观的积蓄,赵煦阳也向她求婚了。她一路拼搏十几年,终于无限接近自己年少时的梦想,也终于成了父母的骄傲。

但她却没有想象中快乐。时不时地,她会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虚无主义,觉得眼前的一切毫无意义。她不知道她卷了半辈子,究竟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需要他们的爱也可以活得很好,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足够优秀值得他们的爱。

每每被家庭团圆的气氛包围,她总会不合时宜地想起高中时的一件事。

那时家里已经开始做生意,时不时有客户送些礼品过来。有次有个客户送了盒进口的白草莓,刚好奶奶也在。奶奶趁她没放学,把草莓洗了让弟弟吃:

“快吃,别让你姐看见。”

钟晴默默站在门口,没有进门。

爸爸在客厅里看电视,妈妈在厨房里忙碌,谁都没有给她留下一颗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