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谢谢你,请你吃乳扇。”钟晴递了一串乳扇给李时雨。

李时雨接过去,咬了一口,唇角沾了点玫瑰酱,像颗褪了色的朱砂痣。

他们拐进巷子里,夕阳也转了个弯。钟晴偏头看去,斜阳照着他的左脸,侧脸轮廓如精雕细琢的工笔画。

李时雨是棱角分明的浓烈长相,鼻梁挺拔,眉骨高,眼窝深,双眼像欧美人一样深邃。钟晴高中时看武侠小说,看到丰神俊朗、剑眉星目的清正侠客,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他的脸。

要说这男人在外貌上有什么缺点,就是气质有些凌厉,再加上他平时不大爱笑,嘴角落下来,眉头一皱,更叫人觉得不好相处。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忽然抬手擦掉了唇角的玫瑰酱,余光也朝她掠过来。

钟晴咬了口乳扇,移开了视线。

穿过巷子就是村里的文化广场。迎面一堵宣传墙,上面用正楷小字写着村规民约,旁边是一些“建设美丽乡村”、“拒绝黄赌毒”、“一定要保护好洱海”之类的宣传标语,内容有多又杂,没有一个字能押上韵。

适逢火把节,广场一侧的救生祠也开了大门,门上新帖了一副对联:景帝功高垂苍洱,神灵有感救万民。匾额下写着横批:本主保佑。

“本主”意为“本境福主”,是每个白族村社所供奉的守护神。这种独特的宗教信仰,自唐朝南诏时期一直绵延至今。

每逢节庆的时候,救生祠里总是香火缭绕。有时李时雨也会进去拜拜,没有灵验的时候。

小时候,有个算命的瞎子说他命犯天煞孤星,身边的人都会离开他。家里人起先不信,然而,他十二岁那年,人生却好像被点燃了引线,那个预言在他眼前怦然乍现。

母亲跟一个邻村的男人跑了,父亲喝醉了酒,头倒插在井里淹死了。

家里就只有阿奶还在。然而阿奶一天天老了,腿脚慢了,腰也弯了,手里拿着生锈的长矛跟岁月的风车搏斗,终有一天也会倒地不起,变成一个孤单的小盒子。

这是一个无法阻止的生命过程,他只希望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

躲到大理之前,他把阿奶送去了昆明最好的养老院,交足了二十年的费用,确保她在自己落魄不堪时也能衣食无忧,安享晚年。

这些事钟晴从没问过他,却也断断续续地从村民那里听说了。村子里大部分事都瞒不住。有人说,李时雨在昆明挣到了钱,居然把阿奶扔进养老院不管了,只顾着自己享受,真不是个东西。

这话钟晴当然是不信的,她知道李时雨每周都会去昆明一趟,不用说,一定是去看望阿奶。

他跟阿奶相依为命,感情甚笃,不可能无缘无故送老人家去养老院,一定是他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那天她撞破李时雨轻生之后,又追着李海西和吴青桐打听过好几次,但夫妻俩在李时雨的事上嘴巴严得很,一点也没跟她透露。

两人各怀心思地走过救生祠,忽然听见一阵鞭炮声,淡淡的松脂香也飘了过来。

村子里的火把节开始了。

文化广场中央架起高高的火把,火把前摆了一方木桌,桌上供奉着贡品和牌位,几个年长的阿婆正围坐在桌前敲着木鱼祈福祭祀。

火把周围已是人头攒动,两个年轻人穿梭在人群里递烟,还有两个嬢嬢抬着篮子在分福果。

钟晴和李时雨避开村民踱步过去,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定。

温吞的火苗一点点吞噬着松木,发出一声声干燥、清脆的炸响。须臾间,火势猛长,倏地窜到了一人高,彷如一条狂暴的巨龙,在薄暮里肆意飞舞。

李时雨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凝望着巨大的火把。恍惚间,火焰似乎向着人群不断蔓延,村落也被滔天大火吞没,黑夜被烧出一个火红的洞,世界一片灰烬。

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旧梦如潮水般打过来,让他湿漉漉地冒起冷汗。人群中那团熊熊烈焰,宛如一支巨大的香火,向着他的青春年代深深忏悔。

钟晴看出他神色异常,忙问了声:“你没事吧?”

李时雨没说话,默默离开了人群,钟晴也跟了上去。

她家在村东头,他住村西头,走了没一会儿就分道扬镳。

钟晴站在岔路口,看着李时雨的背影走进对面的巷子里,忍不住喊了声:“李时雨,你先别死行不行?”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我前阵子给你交了房费,你还欠我三千块钱呢。”她说。

“我转给你。”李时雨低头解锁手机。

钟晴忙说:“不用转给我。”

她对他笑了笑,眼神清明,神情真挚:“我可能要在这里待一年多,你留下来陪我吧。”

李时雨没做声。

那个冬天,她不告而别,过去的四五年,他们从未联络。现在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既没有提起从前的事,也没说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她怎么可以毫无芥蒂地说出那句话。

李时雨看着她,看见昏黄的路灯照着她的脸,好像一张朦胧的老照片,人影和背景模糊了,有种柔软的怀旧的氛围感。他想起他们分别的那个夜晚,好像也是这样的光景。

这女人,就连说谎、背叛的时候,眼睛都是清澈的。

然而让他沮丧的是,不管她那谎话连篇的嘴里说出什么荒谬的话,他却总是无法坚定拒绝。

第0008章 一起种地吧。

钟晴搬进老宅的第一天晚上,淋浴间的水管坏了。

那会儿她洗澡刚洗到一半,低头看见冷水管跟螺丝的衔接处往外滋水花,她手贱拧了一下,螺丝扣直接脱落,水管登时爆开,冷水像喷泉一般四处喷射,冻得她龇牙咧嘴,跟鲤鱼打挺似的在淋浴间里胡乱扑腾。

她尝试着徒手将水管接上,结果又被喷了一脸的水,只能哆嗦着套了身准备换洗的衣服,找到水管总闸给关上了。

她回到浴室,朝镜子里看了眼,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还挂着些洗发水泡沫,身上也黏糊糊的,浑身上下都是没有冲干净的沐浴露。她从毛巾架上抽了条毛巾擦着头发,不禁后悔前几天为什么没有换掉这套老旧的淋浴设备。

外婆家装的是太阳能热水器,那是七八年前母亲帮她装的。那时候村里已经有好几家人装了太阳能,母亲回来一趟看见了,也给外婆装上了。外婆嘴上念叨着“花这些钱做什么,烧水洗澡不是一样”,其实心里一直挺高兴。

那天钟晴正跟师傅聊着需要换新的电器,表哥李天宝来了,说起这台热水器,表哥感慨说:“阿奶在你和小姑面前不说什么,其实心里可骄傲了。刚装上那会儿,不管谁来家里,阿奶都拉着人家看,说这是我家阿虹给我装的。”

钟晴听见这话,心里一软,就把太阳能给留下了。没想到,热水器水管年久失修,刚用了一次就撂了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