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长得快,生得也快。第一窝下了六个崽崽。九只兔子,家里的菜不够吃了。必须去打草。陆路不管家里的畜牲,芳妮要照顾翠翠和她的两个孩子,翠翠要奶毛毛,金宝要出门办事儿,老掌柜和灿灿本来就有各自事情走不开,打草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永棠身上。永棠想好了,他要去城门附近的山窝里打草。一日,天上飘着毛毛雨,永棠起了很早很早,他用头巾把自己的头围住,没惊动任何人。山窝里有一片天空一样广阔的草场,除了他现在没有别的任何人。永棠才慢慢扯下来头巾,呼吸充满泥土和草籽味道的空气。然后埋头割草,割得差不多了,便直起来腰,重新把头巾围好,准备回家。一返身,只见金宝站在草场边,在细雨中无声无息地向他招手。
永棠吓了一大跳,说:“你怎么来了?你快去忙你的。”
金宝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偷偷出来打兔草。我最近不忙,所以总能够在家里。小水,你打兔草的样子很美,但我看着你好可怜。”
永棠歪着头说:“可怜什么?快回家,我也回去了。”
第二日下午,永棠睡午觉睡过了头。金宝也不在了。永棠爬起来到院子里,发现自己那只装草的篮子不见了。那只篮子是他亲手编织的,没理由会被人当作破烂丢掉。他着急地在院子里找。兔棚里的兔崽们也因饥饿而发出尖叫,一个接一个地想往外跳。找着找着,永棠就哭了。
就在他绝望之时,金宝从后院门进来了,他穿着灿灿的衣服,头上扎了一条头带,提着满满一篮子草。那就是永棠弄丢的篮子。
永棠心中一阵欣喜,但仍止不住嘶嘶地哭。金宝走到他身前说:“小水,小水,你不要哭。我回来了,我去打了草。我今天在草场上遇到好多的人,你以后可以下午去,一边打草一边和他们聊天。我已经和他们说了你,他们都认识我,也都认识你。”
金宝这个笨蛋没有带镰刀过去,他是用手指头掐的,看着那双被草汁浸得绿生生的手,永棠心疼极了。
第16章 孕育
知道永棠不愿意去医院,金宝就偷偷地在永棠平常喝的汤里面添加西药。在这件事上,孟秋冬一家人帮了他不少。听说了永棠过往的遭遇后,金雨桐眼泪长流着决定,他要去找永棠,他要告诉永棠,以后满庭芳就是他的娘家。孟秋冬说,他认识几个相当靠谱的洋大夫,只要永棠愿意,一定可以将他的病治好的。他给了金宝很多西药,现在到处打仗,西药很紧缺。金宝将这些小药片磨成粉末,掺了一些在永棠的饮食里。大约两周后,永棠突然发现自己的偏头痛好了,他不用再歪着头了。他慢慢地会和金宝汇报自己的身体在变好。金宝告诉他,以后什么都会好的。
金宝在兄弟会里做的有声有色。他成为了孟秋冬手下最信任的人。孟秋冬手下带的有不少孩子,但只有对金宝,他最偏心。这也惹得一部分人看金宝不顺眼,妒忌他火热。其中不乏有从前与金宝有仇的人,他们老想暗地里给金宝使绊子,让金宝在兄弟会里吃瘪。金宝在工作时可以感受到这群人的敌对和在背后的议论,有针对他的,还有不少针对永棠的,金宝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平时会和这群人起一些摩擦。孟秋冬也不是瞎子,他对金宝说,当忍则忍。金宝说:“该忍的我忍,他们说我老婆,我就不忍!”孟秋冬就夸他:“好小子,和我当年一样。算我没看错人。”
兔崽崽们慢慢长大。初夏时节,永棠开始牵着院里那头黑母羊出门吃草。他编织了一只更大的篮子,将兔子们装进篮子里背在身后,然后牵着母羊到二里河河堤上吃草。他会选草最好最多的地方,母羊在那里流连忘返,一身皮毛渐渐长得油光闪亮。永棠卸下篮子,把焦躁的兔子们一只一只地拿出来放在草地上,每次他只敢放一只,他害怕兔子逃走,他追不上。
金宝又开始陪着永棠一起放羊。他背着兔子,走在永棠身边,母羊在他们最前面默默无闻地走,嘴巴慢吞吞地咀嚼着反刍上来的草糜。夏天的街道最是有人烟气儿,石板铺成的街道会在车轮滚过时上下摆动,洋车车铃铛在街角口叮铃作响,电车的汽笛声从遥远的路口传过来,让挡路的人们早早闪开。有金宝走在身边的时候,永棠一般不会戴面巾。但他给金宝做了一顶挂着纱的斗笠。路上遇见熟人,他会先缩在金宝身后,仔细听对面的人有没有怪笑,等金宝和对面说完了话,才满脸通红地说:“对,我和金宝一起放羊。”
放羊时,金宝学着永棠的样子,将兔子一只一只挑出来,让它们依次大快朵颐。但他会搞混,经常让一只兔子连着吃三次草,吃的胃都鼓了,而叫某些可怜的兔子饿了肚子。永棠就不会,他总能把每只兔子分得极其清楚。金宝问:“小水,你真厉害,我瞧这些兔子都一个样子,放进去一只,转眼就认不清楚刚才的一只是哪一只了,你是怎么将它们分清楚的?”永棠说:“我给每只兔子都起了名字。他们听到就会抬头。”
大部分放羊的时间是在金宝下班之后。金宝会买上一大把硬糖,家里孩子喜欢,翠翠喜欢,就是不知道永棠喜不喜欢。他下了班就在家里后院抽着烟等永棠出来,听到院子里那只母羊兴奋地咩咩叫时,金宝就立刻将烟头踩灭,把身边的烟味闪散。在河堤上,永棠喂兔子时,他就用一根长绳把羊拴在树荫下头。每次去牵羊,他就远远地咳嗽一声,母羊也长长地咩一声,以作应答。金宝就在这时候把硬糖像变魔术一样从衣兜里取出来给永棠看:“吃糖。没吃过这个吧?北平的。”
永棠接过一颗糖,将糖衣扯下来,把糖果含在嘴里,慢慢地笑了。他看着河面上的自己和金宝的影子,一个西装革履,一个粗衣粗裤,一黑一白,好滑稽的两个家伙。
不知从哪天起,母羊的肚子大了起来。金宝说,大概是那次,河堤上拴了一只公羊。大概是那一次怀上小羊了。永棠愈发爱惜母羊,傍晚牵着羊吃草的时间更长了。永棠每天都会观察母羊,随着肚子变大,她饿得越来越快,随便什么干枯的叶子都会吃,大概每隔几分钟,她就要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蹲在角落里小便一次。永棠很心疼怀孕的母羊,他不顾羊尿的骚臭,每天都要翻进羊圈里做打扫,他不断地将干砂铺在母羊撒尿的位置,还把羊屎蛋扫得干干净净。
一日,天气炎热,翠翠和芳妮带着孩子出门去玩了。永棠在烧午饭。灿灿突然听见母羊在后院嘶叫,那痛苦的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灿灿赶忙冲去厨房说:“小少奶奶,羊生了!”永棠叫灿灿看锅,陆路和老掌柜也出来了,三个人跑到羊圈处,只见母羊已经用蹄子将泥地刨出一个大坑,此刻她正痛苦不堪地卧在坑里挣扎羊宝宝生不出来,羊妈妈疼得惨叫不止。羊妈妈的两只橘黄色的羊眼睛已经流出了巨大的眼泪。
“这可怎么办。”永棠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老掌柜突然说:“叫我来看看,我以前看到过驴接生,应该差不多的。”他有条不紊地吩咐:“小少奶奶快去找些草料。陆哥儿去打一盆开水,拿条干净的布。灿灿把火停了,过来帮我打下手。”
永棠飞快地去了。出了后院的一瞬,他登时茫然无措。去哪里找草料呢?现在去河堤,跑着过去也得一个钟头。他只好敲开邻居的后门,起先是用指甲轻微叩响,声音太小,还不如一阵风声,然后他才欲哭无泪地跑到前门去,对着盐庄那个捧着茶壶喝茶的小老板声音沙哑地说:
“大哥,求求你,借我一点草料。我家的母羊要生了。求你救救我家的羊。”
小老板立刻从躺椅上弹起来,恭敬地说:“小嫂子,你可别这么说话。金宝哥知道了又得打我。”
小老板家里也没有草料,但他叫手下的小喽啰弄了一辆牛车,只用了几分钟,就搞来了一车子干草。永棠感激得差点下跪。他说:“我只要一捆,我会还你们的。”
永棠把草料拖回了家里,母羊的身下已流了一片血。灿灿将干草铺到母羊身边。老掌柜将手在开水盆上熏了熏,然后蹲下去,将手轻轻伸进母羊的产道里,母羊嘶叫一声,一个羊宝宝就被托了出来。灿灿急忙接住小羊,放在稻草上。永棠笑了起来,老掌柜真专业,轻轻巧巧又托出了第二只羊宝宝。众人皆以为接生完毕,母羊也放松下来,双眼疲惫地看着永棠。永棠像是看懂了母羊的眼神一样,说:“不对,还有呢!”老掌柜摸了摸母羊的肚子,果真还是鼓鼓的,便再一次伸进手去,居然托了第三只羊宝宝出来。陆路和永棠高兴得合不拢嘴。最后,母羊把胎盘也排了出来。
永棠迫不及待地清扫接生现场。三只浑身湿漉漉的小羊躺在稻草上。母羊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孩子,缓缓从坑里上来,蹒跚着靠近小羊,轮流舔舐它们柔软的身体。待身体慢慢干了,小羊一个个歪歪扭扭地想站起来。永棠含着幸福的眼泪,急急地从厨房里弄来些白菜帮子放在母羊身边,母羊贪婪地吃着,显然她已经又饿又累了。每吃上几口,她就朝着永棠挪一挪头,好像在对永棠说:“谢谢你帮我生出我的孩子。”
第17章 依偎
金宝下班回来后,永棠很开心地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小羊的出生让他短暂地忘记了从前的自己的模样,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像变了一个人,牵着金宝的手,孩子般跑着跳着欢快地到了羊圈前,指着三只小羊羔说:“金宝,快看呀,母羊下崽了。那时候你没在,我和大哥还有灿灿看着老掌柜接的生,老掌柜好厉害,一下就托出来一只小羊。我还去了盐庄借草料,盐庄老板人真好,他借我很多草,还说不用我还。母羊还流了血,当时她疼得哭了。”
金宝看着那三只可怜巴巴的小羊羔,又用一种异样而兴奋的眼神望着永棠说:“小水,你今天话变得好多,我真高兴。”
永棠的身体好像中弹一样颤抖了一下,陡然收敛了脸上的光彩,身体又佝偻萎缩下去,就像一颗自由生长的树瞬间死去。他恢复了往常淡然的模样,说:“我去做饭。”说完就向着后厨逃跑一样离开,金宝从后头抓住他的胳膊,他手劲很大,把永棠捏得有些痛。
“…干什么。”永棠的胳膊在金宝的手掌之中微微拧动。
“接着对我说,小水。对着我,你总是话很少,也不太笑。”
“没什么可说的。羊生了。”
“母羊生了,可公羊还不知道。这些小羊从小没有爸爸。”
“那……”永棠思考着,“等小羊长大点,我们把它们也带着去河边吃草,也许能碰见那只公羊。”
“好,听你的。小水,我们要个孩子吧。”
一种麻木的电感从永棠的脚底向着头顶冲去,由于时有时无的耳鸣,他不太相信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许金宝说的是羊羔和兔仔。羊羔和兔仔也是孩子。
金宝的重申打消了永棠的怀疑。
“我曾经害你流过一个孩子。现在我们重新要一个,我们的孩子。他一出生就会有爸爸妈妈。以后我不会让你受一点痛,吃一点苦了。当然,我是想征求你的同意,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强迫你。”
这个问题的突然提出,让永棠在迟疑中摇了摇头。他惊慌失措地跑进厨房把门拴好。案板上放了一块豆腐,他举起刀想把豆腐切成四块,炒一道白菜烧豆腐,但不知不觉豆腐的块儿就切小了,小得像丁儿一样,小得只能煮豆腐汤。他埋怨自己浪费了一块豆腐,又转而去敲开一枚鸡蛋,但今天他的手一直在颤抖,这导致几块碎蛋壳飞进了碗里。
晚饭时,永棠又躲到了后厨里吃酱油拌饭。陆路问金宝:“怎么,你们又吵架了?下午母羊生孩子时他还很快乐。一定是你惹小水生气了。”金宝侧着头看向前堂和厨房之间掏开的小窗,回答道:“也许吧。”
夜晚,金宝先冲了个澡,将身上的汗味儿洗去。他拿着一本书,老早就进了永棠屋里。天热起来,空气里已有了越来越多的蚊子,蚊子闻到人肉味道,开始频频向他的小腿肚子和胳膊肘发起进攻。大约到了十点钟,永棠才回了房间。他浑身都湿漉漉的,大概也是刚刚洗过澡。他的发丝一绺一绺,像散开的葱叶子浮在头顶。一件透光的薄衣服被洇湿着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一具起伏的身体和肚兜的边沿被完整地勾勒出来。
金宝的思绪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他盯着永棠的身体看了许久,而永棠也没有再拿起来一件衣服将自己裹紧。他已经允许自己看他的身体了。
“小水……”
“我答应你。”
说第一遍时,永棠的声音小得好似蚊子哼叫。他看见金宝宽阔的身影在烛火下巍然不动,于是他提高嗓门,说:
“我答应你,要我们的孩子。”
金宝很确定,永棠的声音里充满了喜悦,就像他今天下午告诉自己母羊下崽时一模一样。他们两个人渐渐走近,在身体之间只剩下一个拳头的距离时,永棠低着头,不断用手去轻轻碰一下金宝的手。金宝把永棠的脸捧起来,发现他眼睛里的光芒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热烈。
“你好香。”
永棠的瞳孔不敢聚光,他仍然有些害羞,面对这个自己心爱的人。他说:
“我把身上洗了干净。今天给母羊接生,我进了羊圈打扫,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