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正厅里,垂落了十八条绸幔经幡,上面绣了十八罗汉,宝相花纹遍布,一明一暗,光入照而变幻,上头罗汉的五官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如果方才沈玉良还有些疑惑,看见一套斥资不菲的预备和下人的态度,也相信了沈宜的诚意。
沈德顺步履轻快,朝前走了几步,看见上座的高背大椅竟是黄花梨木的,椅罩子都绣福禄寿三星吉祥纹样,他稀罕的看了又看,坐上去又试了几回。
倒是沈玉良,虽志得意满,四处乱晃,可走了两圈后,心中说不出的古怪,一直不住吸气,闻了又闻,问道:“爹,这里怎么这么香?”
“那到处都是香案,怎么不香?”沈德顺没好气道。
“我也在国子监里拜过大成至圣先师的,香案不是这?个味儿的。”沈玉良又使劲儿吸溜,“这味儿好像带点松香……”
沈德顺也跟着?闻了闻,确实香气极浓,他虽一把年纪,但眼尖,瞅见了自屋梁上头垂下的经幡似乎有污迹,跳下椅子不满道:“还以为?下人多尽心,结果也是偷奸耍滑的畜生,主子这?样大的事儿都不上心,回头全?都打?死?,再买新的!这?东西怎么能弄湿了挂着?!”他走进那好?像脏了湿润一块的经幡,却觉得香气更甚,触手一抹,指尖竟是油腻之?感。
“这?味道……好?像在?经幡上?”
沈德顺把泛着?油光的指尖凑到鼻尖闻了闻,最终确定?:“是!就在?上头!都是湿了的,这?是什么讲究?”
沈玉良也不知。
就在?这?时,正堂的门自外头缓缓地关闭了。
沈玉良一惊,跑过去推,大门纹丝不动,再绕两步查看,窗户也严丝合缝闭得死?死?。
“儿啊,这?怎么所有的经幡都是抹了松油的啊?”沈德顺话音刚落,黑烟自墙角,犹如鬼影般冒出来,紧接着?是火光,转瞬之?间,浸润了油脂的屋内陈设便被火球吞没……
哭嚎声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很快,除了噼啪地火声,站在?沈府外的沈宜和梁道玄什么都听不见了。
下人们?将预备的水车和水龙都一字排开,不断洒遍沙土隔开熊熊燃烧的沈府和街道,这?里地处帝京西北,巷弄偏僻,左右都是空宅,背靠则是个老庙,论风水是不适合居家住人的,可沈宜却在?这?里住了十余年。
“大人,宅子已经快烧没了,后墙也都烧开了。”
一个下人上前回禀。
沈宜点?点?头,他立即会意,指挥众人摇动水车,架起水龙,水落之?处,火势渐渐小了下去,再几个人一道扬沙止烟,小小沈府前后两个院子的火,不一会儿就扑灭得只剩零星火苗。
只是这?屋子,却彻底废了。
“我早答应过国舅,这?周围也都是我的产业,没有余人会受害,如今也算未有食言,还请国舅安心。”
沈宜望着?变成废墟的家宅,语气平静得像是此地与?他无关。
梁道玄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如此,最好?。”
“国舅是不忍了?”沈宜转头看他,似乎眼中?有熹微玩味的笑意。
梁道玄报以平静的摇头:“有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意义,只是在?想善后之?事,如何才最稳妥。”
方才见火焰吞噬一切,听见尖叫之?声由锐到无,梁道玄以为?自己?会稍微有些波澜,谁知此时,他不得不反省,自己?从始至终的平静和所事得成的安心感,到底是不是有点?被工作搞得变态了?
但这?些话是没有必要对沈宜说的。
如此,他需要反客为?主,面对冒烟的废墟曾经是家的地方,里面有曾经是家人的尸体,梁道玄道:“一会儿请来的见证人也都要陆续到了,还得沈大人你好?好?演戏,不过在?这?之?前,我实在?好?奇,想问沈大人一句,今日你是何感想?”
沈宜看了梁道玄须臾,忽得一笑,他不是经常有笑容展露的人,这?一笑竟有融冰化雪之?感:“国舅是觉得,我会有如释重负之?感么?”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觉是对的,这?件事本身已经超出了对错。”
梁道玄之?平静,无有任何多余的赘述,沈宜看着?他,笑容渐渐消弭于废墟飘过来的刺鼻烟雾中?,最终,所有的情绪在?一双眼里,化作忧伤和悲戚,他调回头,透过依稀的烟霭,看向仍旧有火苗窜出的内堂。
“我想我娘亲了。”
沈宜眼中?泛起了淡淡的、水波似的清光。
第114章 咸与维新
“我娘是?个南北行货郎家的女儿, 言语风趣,行事爽快,即便因父亲败落家产后生活拮据,她也常笑着开解, 与我说笑, 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上下, 读书有些模样,师范让我少帮衬家中做事分?心?,多将心?思落在书本上, 往后考取功名才是?正?事。我娘听了,再不让我做些补贴家用的活计,一切都自己揽在身?上,夜里我挑灯读书, 她就在一旁替人做绣活, 只要父亲在外头耍酒不回来, 我和娘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温馨。”
沈宜不是?多言的人, 这?些话,比梁道玄认识沈宜这?些年他说得还?要多。
对别人隐私与过去的好奇可?以有,但不必执着,而沈宜想说, 梁道玄就静静地听,二人站在一片废墟前,火苗最后挣扎的噼啪和房屋碎散的窸窣伴着沈宜比烟尘还?轻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父亲曾对你说,是?母亲持家不当才导致他家业惨淡, 我那日失态却未解释,因也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想想,这?样的话就和史?书中那些皇帝作恶怪红颜祸水又有何区别?旁人不懂, 国舅心?如明澈,如何不知?只是?周全我的面子不愿多提,我一个残缺之人还?能得此顾及,即便心?硬如石,也已然感激。”
“你父亲的样子,也不像他说得那样有守业之能。”
这?是?梁道玄的心?里话。
沈宜忽得笑了:“什?么业,半间和人同赁的铺面,卖些收来的山货,赚得是?起早贪黑的辛苦钱。要是?游手好闲不肯辛苦,自然维持不下去。我娘提出?让他出?去收货,家里不雇伙计节省开支,她自己看铺子做买卖,结果被我父亲一巴掌打?在地上,说她支走自己,是?为了偷人方便。其实不是?,他只是?面子挂不住。他不善经营,不懂和客人来往的言辞之道,而我母亲恰巧从小耳濡目染,言语可?亲可?厚收放自如,但凡她不得已路面看铺或者和上下买卖家打?交道的,无人不夸,这?便伤到我父亲那可?怜的自尊心?,更是?不许她外头见?人了。”
“后来你父亲欠了一笔债关?了大狱,是?多少银子?”
“整一百两。”沈宜抬手捻开一团灰尘,“抵押了铺面后,仍旧不够,他有抵了我家的郊外的小屋,这?些银子,他说是?和人一起走外山河道,做大买卖,实际上走出?去家里的小镇二十里,他就害怕了,躲在一处暗门子,吃喝嫖赌,给银子挥霍光了让人打?出?来,待到收债的日子,家中所有能卖钱的东西都被债主?抄走,他被拉去公堂,打?了二十板子,关?了起来。”
后面的事,梁道玄基本都清楚了,辛公公所说大抵只会在细节上有出?入。
“再见?他时,他回到家中,抱起我就要走,我娘拦住他,拼死要抢我下来,问他是?做什?么。他不肯说,动手就打?,我想护着娘,却被一巴掌打?得发晕,再睁开眼时,看见?他拿着浆洗衣衫的木槌,一下下打?在我娘的头上和身?上。”
梁道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静静听着,安慰或者平复的言语在这?时候都那么虚弱且无济于事,或许这?些话,沈宜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今日他能脱口?而出?,就让他说个痛快。
“我记忆最后的事,是?我爹扛起我朝外走,我娘浑身?是?血,一点点在地上爬着,爬出?来哭喊我的名字,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娘,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次一病不起,没几日人就没了,也好,好过继续与我父亲这?样的人做夫妻,犹如置身?阿鼻地狱。”
沈宜说完,沉默一会儿,看向了梁道玄:“和国舅说这?些,倒不是?标榜我有多可?怜。国舅的经历,这?些年我多少也听过许多,国舅父亲如何,朝野也是?人尽皆知,我犯不着与国舅比较些惨况。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这?次国舅助我行如此大逆,往后同心?同德,总要知根知底,国舅说是?也不是??”
梁道玄得到了想要的保证,不以喜色以对,只沉静回应:“这?是?自然,我为太后,也为陛下,宫中虽天下至尊,但前行之路步履亦艰,有沈大人相伴辅弼,就算我一时缺位,因故远离中枢,也能放心?安心?。”
二人看过对方的眼睛,相视一笑。
这?时,已有见?了火光的衙差赶来查看情况,聚过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梁道玄对沈宜说道:“虽然过往之悲辛不胜枚举,但这?孝子的模样,还?是?得好好作戏,沈大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