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道玄在上?首的椅子上?坐好,请徐家母子也上?前?落座,徐夫人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不敢上前,是徐恒掺着她走过?去坐下。
侍婢扶起倒了的圆墩后行礼退下,宫中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官在梁道玄的示意下向徐夫人见礼,可徐夫人似乎过于紧张,忘记请二?人就座,只好由徐恒开口表示宫中德高望重的女官能来府上是他们蓬荜生辉,还请不要嫌弃简陋,让徐家尽一尽地主之谊。
两位女官是六年前?就被?辛百吉辛公公指派倒了宗正?寺,协理?梁道玄办一些皇亲国戚贵胄之家的内宅事务,这些年什?么场面也都?见过?,又行止有度规矩森严,并无多余的神情显现,均眼观鼻鼻观心,谢过?主家,在侧面两个圆墩上?坐好。
看得出来徐夫人是真的在恐惧,梁道玄不想问话在这样的氛围中开始,于是先笑道:“徐夫人辛苦了,这样热的天,还要穿着这身带品级的衣衫坐在此处。咱们就尽量长话短说,您看能不能先告知我与两位女官,那日在戒珠院,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语气随和,笑眉舒展,并无刑讯逼问之意,可徐夫人仍旧紧张至极,一双褶皱粗糙的手不安地在锦裙之上?摩挲,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己?儿子。
徐夫人金翠兰有着一张被?风霜侵蚀摧残过?的面容,这让她和梁道玄接触过?的官宦内眷全然不同,她的恐惧不知是本能畏惧这样的场合,还是对真相本身的畏惧,都?很?难说清。
梁道玄足够耐心,继续温言:“夫人放心,今日绝不是审讯,不过?是宗正?寺的问话,为您也是一种澄清,若事情真与您无关,您不妨直言。或者您不知从何说起,让我有一句问一句也是可行的。”
徐夫人听完就这样看着前?面,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日您去了戒珠院?”
其实问问题,没有那么难,难的是不能在问题里诱导回答,这样会让问讯失真。
梁道玄又和徐照白没仇,也不打算借着这件不入流的事只置于死地,问清楚讲明白,拿到台面上?让他有的说就可以了。至于洛王姜熙那边,他知道孰轻孰重,不会一直发?疯。如果懂得利用,或许抱得美人归心想事成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梁道玄是真心实意在求一个真相,一个结果,问题本身也无有偏颇。
徐夫人的眼珠不安扫动,紧闭双唇,点了点头。
她今日装束不算华丽,只是符合规制身份,斑白的发?髻外,四支金雀对钗头的雀尾始终在摇晃。
“敢问夫人,所去是为布施、听弘法?还是素日的求拜?”梁道玄又问。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只是想顺势问下去,让徐夫人能敢于开口,这样好继续接下来的问题。
然而徐夫人似乎仍旧不能表达,她紧张无助地在椅子中坐而不安,最?终求助般再?次看向了儿子。
徐恒只得开口:“大人,内子有孕,害喜得异常厉害,家慈是去为她祈求纳福,保母子平安。”
“诶呀,恭喜徐公子贺喜徐公子,贵府大喜。”梁道玄心中叹息不知话题怎么继续,索性先聊点家常,“我家夫人当初也是害喜严重,这女人有孕,当真是煎熬。这样,我回去秉明太后,请她派一位精通妇学?育养的女官来为徐少夫人看看孕状,徐夫人你说可好?”
梁道玄笑着请示徐府的女主人,他的恭喜当然是发?自内心的,言语也十分照顾徐夫人的情绪,往府内事务引去,也好让大家都?能平静入题。
谁知徐夫人听了这话,非但半点没有舒缓,反倒惊起,两行眼泪自她慌乱无措的眼中流出,她挣脱儿子的搀扶,扑通跪在了梁道玄面前?,哭道:“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我是冤枉的!”
梁道玄这次是也要跳起来碰倒椅子了。他头发?都?竖起来,也跟着开始惊慌。
他哪敢让诰命跪自己?啊!
这传出去什?么样子!
可是他更不敢伸手去扶啊!
这成何体统!
不只是他,徐恒的脸也跟着骤然通红,他慌忙去搀扶母亲,惶急道:“母亲快起来,若有委屈,咱们坐下说,梁大人是最?通情达理?的了,他一定不会错会您的意思,您快请起……”
但徐夫人只是伏低痛哭,似乎那日戒珠院之事,有她无法?言说的无助,梁道玄早站起来,多亏他足够机智,带来了两位女官,二?人也是练达老成的宫中差人,当即上?前?,一左一右,搀扶起徐夫人,一人劝道:“夫人请坐,快先歇歇,夫人心中有难言之处,不妨先同我们二?人说说。”
另一个则用眼神示意梁道玄与徐恒暂时出去,随后又让徐恒通传府内侍婢,预备人为徐夫人简单匀面梳洗。
一句话没问出来,梁道玄就又回到大太阳底下站着去了。
他看着侍婢从屋内进出,再?看窘迫的徐恒,决定还是先话疗这个吧。
第94章 谬以千里
“听徐夫人的口音, 好像是河西道?人士?”他尽量用轻松闲谈的语气来问。
“是……”徐恒已不?似方?才般落落大方?,显得有些?赧然。
梁道?玄笑道?:“河西道?乡音多而杂,我倒是听不?出具体的,不?过早年我姑母住得乡下离河西道?近, 她教过我两句。”
一般鱼跃龙门之人往往忌谈旧身, 除非郡望显赫, 可谈之资身价倍增,否则旁人即便知晓,也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徐恒知晓父母的家世过往, 也明白众人忌惮他父亲的煊赫,对他家故去基本?是绝口不?提的。
梁道?玄虽也是如日中天之人,他的父亲却也算是一个隐秘的谈资,徐恒当年也听过些?流言蜚语, 只是他常年于家中蒙父亲授, 与外人交往甚少, 大多听个头尾, 没有什么细致的来龙去脉。梁道?玄的父亲梁敬臣也是出身低微之人,承宁伯夫人,也就是梁敬臣的妹妹梁惜月也应如是。然而亲人微末过往,竟半点也不?避讳, 平和从容而出,教徐恒错愕难当。
他的眼神透露了讶然和好奇,虽只是一闪而过,但梁道?玄也看在眼中。
“我姑母曾讲过好多次, 多亏她早年在乡下住过,知世情冷热,晓民?生?艰难, 这?才时时对我们兄弟耳提面命,要节俭节制,不?能奢靡用费。说来有趣,她后来入京住过一段时日,官话其实说得很好,不?过后来我和表哥顽劣,她急了训斥,还时不?时用乡音俚语骂我们两个。”
徐恒见?梁道?玄不?曾因为母亲失仪而鄙夷,心中一块石头已是落了地,又通过一番言语让他解惑过往之避,他更松了口气。
这?是个适度调节氛围的话题,也勾起了他的回忆:“我母亲也会说官话,只是说得不?大利落,她小时与我言语,也多带乡音,想想也很亲切。”
“是这?个道?理,乡音难改。”梁道?玄笑着眨眼,“尤其是骂人的时候。”
这?回徐恒也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了:“家慈虽也是乡野女子?,却不?像承宁伯夫人那般勇爽,她多一个人在家中,自小家父将我进学?读书等教养之事都揽在身上,家慈从没有责骂过我。”
说到这?里,他实在按捺不?住,用近乎哀徊的轻声道?:“如若不?是为内子?和未出世的孩儿?祈福,母亲断然不?会凑初一十五拜佛的热闹,所以我是决计不?信母亲会言语刻薄刁难羞辱洛王殿下的乳母以及那位向?小姐的。”
梁道?玄不?打算在本?人交待前表态,只是笑笑:“那可能是徐公子?弭耳受教伶俐乖巧,不?像我惯会惹人生?气。”
徐恒见?他滴水不?漏,也只好缄口不?言。
其实梁道?玄也很难相信方?才的徐夫人金翠兰会是个嘴不?饶人的刁妇,虽不?排除有人天生?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但以他这?些?年处理宗正寺多项家事纷争的经验,金翠兰的确是真的几乎要被内心的恐惧压垮。
这?时女官出来通传,她先礼貌请徐恒先去看看梳洗完毕的母亲,留了梁道?玄一步在外,低声道?:“大人,徐夫人甚是不?安。我们二人已安抚过了,现下她可以言语,也对我们二人说,她未有辱骂之行,不?知该说什么好。下官以为,若再有一次方?才的情形,还是不?宜在问了。不?然……”
这?二位女官这?些?年凭着在宗正寺梁道?玄手下当差,于宫中内职晋升还是人前体面都十分得足,她们二人敬佩梁国舅年纪轻轻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清官难断的家务事都有条不?紊丝丝入扣解得明明白白,索性将自己视为梁国舅的心腹,有些?不?该同上峰讲的话,该讲的时候,也不?得不?讲开。
“不?然开罪了徐尚书,此事可大可小,于大人百弊而无一利。大人只是循例过问,说到底,不?过是内眷口角让有心之人利用猜到了这?个地步,怎么都不?至于大材小用,非要大人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