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在此地逗留一日,证据寻到?的可能就少一分,再加上本地官员阻拦妨碍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趁着西陶县大水初退,此刻动身尚且来?得及亡羊补牢。
潘翼并不知?道梁道玄一天的行踪都被人严密监视,作为大理寺官吏,他?的审慎出于本能,于是点头道:“梁少卿要多保重,带上一两个禁军从旁护卫。我也不多等时日,徐大人明日返程,今日正在路上,我骑马去?迎!”
“还?有?一事。”梁道玄提醒他?,“未免横生枝节,让白校尉率两名禁军,去?到?关押定阳王的地方,一并轮班看管,由我们?朝廷和地方衙署共同监押,我们?才能放心动身。”
听到?这话,刘王妃双手?合十,涌出的眼泪不住往下掉。
潘翼点头:“我这就去?吩咐。”
他?办事雷厉风行,转瞬,内室就剩下了梁道玄和刘王妃。
梁道玄收起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冷下声音,对刘芝一字一顿说道:“你?写血书私下传递,还?要什么要说?我虽是宗正寺少卿,理当处置宗室要案,但不代表有?违国家法度朝廷律令之人我会无条件维护。你?在堂上和方才是否还?要隐瞒,只?剩这一个机会交待清楚,我出去?这个门,你?想说也寻不到?人了。”
刘芝一把抹掉眼泪,目光从方才忧心丈夫的柔弱妻子,登时变作坚毅的注视,牢牢盯在梁道玄脸上:“大人,我家王爷的冤屈,是因为挡了人的道。方才我不愿意说,是因为这事情王爷不许我多提,但如?果不交待清楚明白,大人你?去?到?西陶也是无头苍蝇。就因为那句你?派人去?保护我家王爷的话,我就知?道大人为的是真相,只?是我也有?一问,大人可准备好要与?这整个峨州污糟的官场打上一架了?”
在讯问时,刘芝泼声浪气快口?直肠,市井烈辣之气非同凡响;
在私审时,刘芝哀婉涕诉无助凄楚,不胜柔弱之态教人垂怜;
此时此刻,刘芝又换做果敢之相,负坚执锐,仿佛是她在逼问梁道玄决心几?何。
一人三面,使人不知?她到?底是何真面目。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有?没有?完全告知?的事实。
执行力如?此强的人,官场上怕都是没几?个,且刘芝知?道自己才是这个案子的关键,若非他?提出保护好定阳王,只?怕此刻这话,刘芝都不会脱口?。
但既见兔子,必要撒鹰以猎,刘芝确定自己是可以斩草除根的帮手?,自然要知?无不言了。
“我帮你?和你?家王爷搬倒地方官吏,这么大风险的事,又有?什么好处?”
梁道玄也要有?自己的试探。
这话果然让刘芝有?些急切,她虽然竭力压低声音,但加快的语速不会骗人:“大人,我家王爷是有?些毛毛躁躁的,办事不敢说十全十美,可他?一颗纯心,完完全全只?想让封地百姓过得稍好一些。你?帮他?,就是在帮百姓,要说对你?有?什么好处,那就是你?的功劳越大,你?的妹妹当今太后你?的外甥当今官家,有?你?这棵朝堂里的大树在,日子能好过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
梁道玄的问题让原本严肃的刘芝忽然发笑:“哈,臭男人欺负孤儿寡母算什么新鲜事,从乡下田间地头到皇城禁苑,哪里不一样??”
梁道玄被敏锐的女人逼问,一时竟也无比钦佩。
“我听过大人的故事。”刘芝看向梁道玄,方才略显犀利的声调也柔和下来?,“平心而论,大人以前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若不是为了血脉亲情,干嘛蹚这浑水?官家的饭哪是这么容易吃的?大人想出人头地之心,我和家王爷想让封地日子好过一点的心迹,都是有?公有?私二者掺杂的,正是公私夹杂的缘由,大人的为人和做事才更可信,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圣人文章,私下里却结党营私的脏官要可靠百倍!”
梁道玄被人说中?全然心事,惊讶是惊讶,可面上却风平浪静,只?道:“既然你?如?此笃定,我也可以告诉你?,试试不是不能,但你?所说如?果只?是王府和本地官吏的利益倾轧,我就当没有?听过,这不值得我拿自己的名声和前程冒险,如?果真是涉及百姓切身之要,那我可以一试。”
这话反而让刘芝轻轻松了口?气,她因有?孕在身,一席激动话语后,额头早已是汗珠遍布,可时机也不允许她用娓娓道来?的方式讲述,只?能第一时间说清要害:“大人,那日冒犯冲撞大人的,是我旧日里邻里的女儿,我让她帮忙塞进大人袖子的那个帕子,大人可能看出是什么材质,又如?何制得?”
梁道玄一直随身携带,此时抽出,在指尖略微摩挲后道:“苎麻,只?是和别的地方所见过的苎麻布不大一样?。”
刘芝露出了笑容:“此种苎麻乃是鹄雁山峨州内独有?,西陶县种植最多,我们?在的地方,多山难行,土里刨食是难上加难,索性还?有?一两个拿得出手?的特产,一个是这山苎麻,一个是菘藍青。”
“正好是一种织物和一个草木染料。”梁道玄熟知?各地风物,倒背如?流,“峨州产的苎麻布又叫夏布,虽略有?粗糙不比南布纹饰多花样?繁,可质地轻盈透气,京中?不少人将此布所做衣料当做缁衣套外。”
“大人真是博学。”刘芝赞道,“这本是老天赏我们?峨州百姓的一条出路,谁知?却变成了独木桥。自从峨州这位知?州朱大人来?后,他?不知?与?本地布商做了什么勾结,压低麻价,不许私售,许多百姓为此忙碌了一年到?头,连全家吃饱饭都做不到?。”
这确实是梁道玄完全不知?的情形。
他?示意刘王妃继续说下去?。
她半侧着头,轻抚隆起的腹部?,低下去?的声音忽得柔和起来?:“我家王爷不管是为自己的名声还?是为百姓……更是为这还?没出事的孩子,是一心想要封地日子好起来?的。他?想着不能总这样?下去?,于是去?和朱善同商议,然而却反倒打草惊蛇。王爷不是细心耐心之人,他?私下联络外地的麻商布商,想造个商栈的打算,被朱善同和本地布商知?晓了,于是这事儿便被他?们?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搅黄。”
“所以定阳王殿下打算以开设书院的名义,让外地的布商投资银钱,从而给予一些便利,让他?们?好能入峨州收购,抬高麻料价格?”
梁道玄的智识也让刘芝眼中?焕发出光芒来?,如?此一点就透,省去?她好多唇舌:“大人明鉴!正是如?此!再有?一点便是,这些人投了银子,自然要回报,那书院不单教读书,也会教操作织布与?种养桑麻等事,这样?一来?,能自产自织,又有?了销路,好过被人拿捏着一辈子的辛苦钱。只?是峨州不适宜耕作,人口?稀薄,尤其咱们?西陶,想征用人丁造屋舍很是困难,王爷想的办法是,让百姓自愿,来?帮忙的,家中?儿女他?日在书院学识字纺织,就免除就读的银两,这大家当然愿意……只?是这样?一来?,动静又有?些大,惹起了峨州州府衙门官员和本地布商的注意,这才……”
关于定阳王新设书院,教读书识字与?织布的信息,正好可以与?梁道玄在觚关外听到?的西陶县百姓所言全然吻合。可见刘王妃所言非虚。
“你?的意思是,此次决堤是有?人故意陷害定阳王殿下?”梁道玄抽丝剥茧,自刘芝的话语中?寻得深意。
刘芝点头,却又懊恼地摇了摇:“我没有?证据……只?是太过巧合。”
“如?果是这样?,当日随王爷去?到?营造地点的百姓也是重要人证。只?是经过山洪,我无法确定会找到?人证,你?可知?还?有?什么物证?”梁道玄问。
刘芝这次答得非常之快,可见她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日说水患已退的差役,手?里是拿了一封州府衙门传下来?的告示!我家王爷再蠢,也不至于贸然行事至此!那告知?上有?官府的押印,他?如?何不信?这才带人赶工去?!”
梁道玄心中?已全然清楚,他?起身道:“王妃,我有?一句丑话要说在前头。去?找,我定会全力以赴,但一张纸在洪水中?留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也要做好准备。不过,人证也足以说明定阳王的冤屈,至少从疑这一点,是跑不掉的,这样?一来?便不能定罪。不管什么样?的结果,你?都要保重自身,勿要以身涉险。”
“我是要当娘的人了,我势必要好好活下去?的。”刘芝笑道,“大人尽管放心,即便路不平,我也要走下去?,不会寻死觅活的。”
听了这话,梁道玄放下了心。
两个人不宜多说久滞,梁道玄吩咐差役带人送回刘王妃,自己则安排一位白衷行为自己留下的可靠禁军千牛卫,整备行装。
动身前,梁道玄再做了审慎缜密的思考。
整个案子的脉络其实至此已足够清晰。
定阳王和广济王的通信只?能作为动机的证明,证明定阳王确实有?在那个时候去?营造的必要,所营造的也不是私人园林。但他?是否挂羊头卖狗肉,是否行事一如?所言,就要有?人证辅佐。
这是第一层证据链。
第二层,是要证明是否有?人陷害定阳王,而这真正不顾百姓死活背后的真凶又是谁。
扪心自问,第一层证据或许容易寻觅,但这第二层,洪水过后万物凋零,梁道玄实在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但坐在青宕城衙门是不会有?收获的,他?必须动身前往大水刚刚退去?的西陶县。
因本朝律令,封王之地不得府州,所以定阳王的封地西陶在峨州三个县最贫瘠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