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尉芝的神态依旧是怀疑的神态,她微笑着,那似信非信的审视叫柏千乐想起柏夫人。“噢,原来是姻侄。”

“我是他姐姐,倒是没听他说过。不过你们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兴许是我混忘了。”

奉尉芝这话其实很下面子,柏千乐这样一个大活人,自诩与奉星如交情匪浅,结果奉星如最亲密的亲人不知道他的存在。但再怎么尴尬,柏千乐也只得忍下。他摆起讨巧的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我们也不常见。”

他这声姐姐叫得其实很越界,奉尉芝不应,也不回绝。她抬起脚缩了缩,整个人更歪了些,柏千乐极有眼色,立马起身抱了两只靠枕排在她背后。堂堂柏家人,殷勤如此,姿态摆得比尘埃更低,绕是奉尉芝也不好再挑什么刺。

她又问了些话,柏千乐解释清楚他为何不在柏家反而住在奉星如的私宅,她面上怜惜他的伤,心底却有计较,柏千乐当然也知道她腹中必有微词,只是两个人都绝口不提。

等奉星如吁吁地赶回来,他们倒是相处得客气。和睦当然是不可能的,奉星如知道奉尉芝有多恨柏家人,只能感激奉尉芝没有表露出来,甚至端出了和颜悦色的假相,令柏千乐不至于太为难。

晚上洗菜煮饭的时候,奉星如主动喊了柏千乐进厨房――往常他不强求柏千乐打下手,柏千乐愿意帮手他也不拒绝。柏千乐拖着步伐挨在厨房门边时,心里有了准备。他高兴不起来。

果然,奉星如是问他,今晚怎么办。言下之意,他该搬出去了。

他说,姐姐总是回来他这里小住几天。

柏千乐哪里需要什么暗示,奉尉芝才是奉星如的血亲,就算他与奉星如有故,毕竟无亲,加上奉星如与他们柏家的婚姻结束得太难看,他夹在他们周围,愈发刺眼。他是外人,要让步要看他们一家温馨亲密的外人。

假热闹地吃完饭,奉尉芝也假模假样地稍作挽留,柏千乐太识相,没多坐两分钟便提出告辞。奉星如送他下楼,在他的车前还有几分愧。柏千乐来他寓所养病,他现在走路还隐忍着痛色,奉星如却让他回去,实在也不合情谊。

柏千乐倒是看得开――他其实看不开,心里沮丧得很,脸上依然笑着安抚奉星如的愧疚。

他一路开车开得心不在焉,频频错开视线望向后视镜,他的车库进了坪山的地库,管家都生奇。

他趁着夜幕归到柏府,柏家人饭摆得晚――此刻正是尾声,柏闲璋看他沉着眉眼迈进来,也奇怪。问他怎么突然回家,不在奉星如的住处休养。

柏淑美的视线瞥来,柏千乐看了眼柏兰冈,男人停下筷子,睇他,眼里有一种疑云。

他随便拉开一把椅子,自己动手斟了杯冷茶。一口气灌下,不似喝茶,倒是赌酒,含着气说,奉星如的公寓里容不下他。

柏闲璋立刻望来,柏千乐抹了把脸,将奉尉芝的事陈述清楚。他说完之后,柏淑美怀疑:“是那个女人?”

柏淑美话音落下,对上柏闲璋的眼,他的话头竟顿了一顿――

老大对奉星如,未免太过在意了。他咽下一口椰汤,浮上这令他不悦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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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柏淑美放下匙羹,抬眼,迎上柏闲璋的猜忌:“我上次去医院,看见奉星如陪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

“卷发,比他矮半个头,两个人倒是有说有笑。”

他这话说得无心,但落在各人的耳边,倒像含沙射影:果然柏千乐暗暗觑向柏兰冈,柏兰冈脸上微微变色,他的妻子在外面能与一个女人有说有笑,仿佛是对他与他们婚姻的讽刺。

柏千乐点头:“是她。”

他的话音落下,席上忽而安静了――这是一片僵持,柏淑美察觉他的揭露令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柏兰冈也发觉了,他的视线投来,是一种思忖的目光,像是衡量他该不该质问。

柏闲璋是第二个感受到矛盾的人,他瞥向柏兰冈,随后向柏淑美问道:“既然看见了,为何不说?”

这正是柏兰冈的顾忌。由柏闲璋来问,是一种转圜,缓和了话里太尖锐的指责,两边都好看些。柏淑美这才嘲道:“叫我怎么说?谁知道你们夫妻怎么回事。”

确实如此。夫妻是世间最复杂的关系,最忌讳猜疑,外人就算疑心也不能轻易插手,因为将来无论婚姻结局如何,挑破窗户纸的外人总要招徕两头埋怨。柏淑美素来看不惯他们二房,但他也绝不做招恨的蠢事。柏闲璋递了台阶,柏淑美顺着台阶安稳落地,总算化解了方才无形竖立的锋芒。席上的紧张得以松懈,柏闲璋亲自往柏兰冈杯里斟酒:“你可以放心,如果奉星如是那种人,那我们家看走了眼。”

柏兰冈端起酒杯一口抿尽,算是买了他大哥的面子。但他还是哂了一句:“我们家?”

他稍一讽刺,柏闲璋脸上那股息事宁人的好声好气立时烟消,他匆匆收回手,坐正身位。柏兰冈是故意,他太了解他这好大哥的冠冕堂皇,拖着弟媳上了他的床,心里恐怕已经食髓知味;一个奸夫,还要做出尊重他的样子,虚伪至极。我们家?柏闲璋对着自己如此言称,恐怕心底想的是他柏闲璋不会错眼,睡错了人。

柏千乐不明白他们这对当家兄弟之间的龃龉,眼看他们之间一个比一个冷淡,随后柏兰冈扔下餐巾,告辞。等柏闲璋也离席了,柏千乐的目光立刻投向柏淑美,柏淑美会意,盯着柏闲璋的背影,嗤道:“你大伯一世精明,唯独今年办了件糊涂事。”

“世上有两样事情最坏,”柏淑美揩干净手指,比出来在柏千乐眼前晃:“蠢人用功、聪明人犯错。宁愿蠢人不要努力,那么他的无用就是他最有用的贡献;宁愿聪明人一世聪明,也不要犯错一刻。还不懂,你自己悟吧。”

柏千乐似懂非懂,而柏淑美已接过手套披风,在副官的伺候下坐进车厢了。

华灯宝厦,霓虹漫荡水里,波光摇曳。夜色曼丽,可惜车厢里无人有心赏玩。

“大校,赵方鸿要公诉了。”

陈副官仔细盯着柏淑美的神色,紧了把声气,继续:“查出来的东西,比我们预想得要多。”

柏淑美垂眸,他的视线落在膝上的文件里,但一页没翻,他听着副官的耳语,眸子一动未动。良久,副官才叙述结束。他却说:“要换届了。”

副官脸上一白,只听柏淑美接着问:“你知道为什么柏家的人出事,军部还要委派我去收捡;你以为,军部在给我替家里包藏收尾的机会吗?”柏淑美的眸色那么平静,仿佛那把刀没有日夜悬在他的颈项之上。“我姓柏,哪怕把我的血放干了都抹不掉。军部这是在等着我,看我究竟向谁纳投名状。”

“所以,那些东西……”

“遮不住的,就不要再遮了,没有意义。”

这厢奉尉芝与奉星如小住了两天,奉尉芝除了对奉星如容留柏千乐的不满,倒是说了些她的隐忧。换届在即,无论官场生意场,名利场上处处人心浮动。虽则她与丈夫也是貌合神离,但夫妻一体,总是荣辱与共的。奉星如默默听着,他不似奉尉芝已是踏入名利场的人,与柏兰冈签署离婚协议之后,离这些愈发疏远了。听在耳朵里,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空缈。

有天中午,同事们陆续地都离座了,奉星如正要走,所长却招了他进办公室,很自然地接了两杯茶。奉星如心里惴惴,他接过茶水,暗自揣测其中原由,这种心态,颇像是中学年代提心吊胆地面对班主任,生怕早恋露出了端倪。他其实并不畏惧领导或者权威――他能调侃他的团长郑国平舍得换烟,能敞开心扉诉说那些苦闷,郑国平能拍着他的肩膀勉励,但是奉星如没办法坦然面对这位所长。或许是他们没有同一个战场出生入死的过命的交谊,没有同样浑身汗臭泥臭血块结痂的狼狈,没有那种被血与恨磨砺出来的无言默契。

更或许,是奉星如首先底气不足――所长知道他的来历,他无法像所长一样对那些人事变动里的手脚视若无睹。他无法在领导的目光里直面他身上柏家人留下的指印。

“不要紧张,”所长摘下眼镜,缓和般地笑了一笑。“我让你来,确实有一件事,要你来定夺。”

“γ项目是你主持的,开会的时候你也做了汇报,军部对你还是有印象的。那时候我们就跟军部商量落地的事情,现在跟地面单位对接好了,设备也要运过去了。本来不应该有这个疑问,但是小奉,对接单位那边的负责人你也清楚,你看――”

“当然,如果你还愿意主持这个项目,我们大家都欢迎。”

奉星如握着茶杯,很明白所长的意思。对接的基地在柏兰冈麾下,不用说,领头人自然是他。虽说他们都不会将私人情绪带入工作,但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遇到的时候,彼此脸上都无光。因此所长才会特地留些他,让他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