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兴阑珊,抓起杯子灌了一口,管他是茶是酒,杯底磕在台面上,奉星如眼皮霎着跳了跳。“还有吗?”

公证忙着拍照,律师翻了翻,一连递下好几份,“签完这些。”

柏兰冈是看也不看了,律师摆一份他签一份,刷刷刷地只剩他飞快翻页的摩擦。奉星如没机会落笔,他那份叫柏千乐拿去了,柏千乐正肃着眉眼一项项审查,良久,他才递回给奉星如。他问律师:“没有亏的吧?”

律师好笑,“哪里能。”他看了眼奉星如,很老道地保证:“奉先生放心,你也都看过了,我们团队核算了好多遍,肯定不会亏了奉先生的。”

奉星如签字的间隙觑了眼柏千乐,随后拍拍他的臂膀,“多谢关心,你二伯还算仁义。”

公证又是唰唰拍照,律师收了双方文书跺整齐,领着人告辞了。辞别前他还很有阅历地对柏兰冈与奉星如点头安抚:“行了,好聚好散,以后都是朋友,有什么多关照关照,缘分一场不容易。”

这话说得,不像劳燕分飞,倒似喜结连理。他一团和气,奉星如与柏兰冈不好不买账,于是也起身一并送他,柏兰冈与他握手,奉星如亦与他握手,彼此话别,这场景,太和平。或许这便是大律师的手腕,有他镇场,还未觉出异处;他一走,厅内骤然冷落。

柏兰冈郁着气,平淡地问一句留不留饭,他也只是礼貌地客气罢了,听得出没多少诚心。奉星如摘下眼镜收回包里,也觉得十分不必。

柏千乐很是怅惘,他不好再缠着奉星如强留他吃一顿散伙饭――虽然这也是柏闲璋的吩咐,但他到底没修炼得像男人一般游刃有余,三言两语便撬动人心。他只能巴着奉星如的身后,两人并立廊下,土堆沤着肥,他皱了皱鼻头,抱怨一句。

“好了,回去吧。”

“哥,以后我还能给你打电话吗?还能找你吃饭吗?你不会又像以前一样丢下我不管十年来音讯渺茫吧?”

他垂下眼,沮丧得要命,提起那音讯断绝的十年,奉星如脸上也添上愧色,他掐了只琴叶榕的叶片,恨恨地揉碎,一手青涩汁水:“牛腩还没吃呢!”

那块牛腩早炖了,现在成了他们之间的遗憾,但遗憾未必就坏,好歹也是一份念想。奉星如明白他的意思,忙掏纸巾替他擦手,“好端端地掰它干什么,它又没惹你。”纸巾塞到他手里,奉星如拍拍他臂膀:“以后再炖也一样。你职称考下来跟我说。”

柏千乐感到安全了些,他探了探头,目送奉星如的凯迪拉克消失在铁栅栏外的林荫里。

当晚柏闲璋赶回家里,饭厅已经盛上饭,菜色齐备,小风炉里烧着酒精块,温着微滚的汤。胡椒弥漫,他扫视一圈,看见柏千乐这回挨着柏兰冈坐,心里很明晰了。怅然挂在灯下,在白色水雾里缭绕,席上一片岑寂。他坐下,难免也有些沉郁。

“开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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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dillac Cadillac,take me home"

65

正如柏兰冈所言,他们签了协议之后,果真激起千层浪涛。他们身份与旁人有别,要经过层层汇报。往民政局递的协议书才留档,那厢组织上的电话已经追来,惊动了军部,责问柏兰冈是怎么回事。对柏兰冈的质询是更尖锐的,是否涉嫌家暴、不忠抑或职务有私;对奉星如则温和些,是否柏兰冈有亏。他们声口徐缓,仿佛有一种偏袒,奉星如挂了电话,心里品味着,觉出其中的讽刺来。摊上夫妻男女的事,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认定为人妻母的那一方更吃亏、更弱势。

不乏劝解。有位领导再三确认,他们会启动调查,奉星如是否清楚。这其实是变相的劝告,他们夫妻大可不必走到如此地步。奉星如谢过各路上司的关心与劝慰,但态度坚决――他倒是提出疑问可否缩减审查流程,他的档案干干净净。那边长长地叹气,于是奉星如明了,是一步也短不了。

调查绝不是好事。尤其是涉及财务――柏兰冈与奉星如婚前婚后的流水颠来倒去地被层层过目,一旦收支有怀疑之处,电话就紧紧追来,以至于奉星如瞥见那些抬头是银行或者什么单位的来电就头皮发麻。有一日柏千乐来他这里泡病号假――他带兵外出训练,为做示范率先跳进水潭里。密林深处的水,常年不见光,是刻骨的阴冷。他有旧伤,泡了冷水,夜里殷殷地发作起来。军人都有种血性,他逞强着硬是熬到回程,落地便坚持不住了,还是柏兰冈叫人秘密地为他送诊。

他在病床上捱了三两天,也许夜半实在痛极,哀哀地给奉星如诉苦,奉星如正睡得神志朦胧,冷不丁他一通医院来的急电,奉星如惊到失魂,以为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他没人陪床。柏闲璋听闻他住院后白天抽空来病房坐了坐,他才开完会,还领着副官秘书,乌泱泱地挤在过道,阵仗太大,仿佛里头住的是哪位首长,连医护们都错愕;后来柏淑美也来了,他像是仓促赶来的,副官提着他的包站在墙边,他还听着电话,弯下腰伸手探入被窝摸了摸柏千乐的脚背――他的手心有些凉,柏千乐缩脚躲了躲,叫他眼刀一横,很有些瞪他不识好歹的警惕。

随后他抽出手,在窗边听了好一会,才挂断。他眉眼间笼着一层阴郁,柏千乐便不敢造次,看他低头翻阅病历的侧颜,柏千乐心里泛起一丝戚戚。很早很早以前――不知是哪位太爷辞世,停灵的那几天,许是小孩子容易受惊,柏千乐一到夜里就低烧。盗汗,他浑身?Z?Z,湿了床单,阿姨有了春秋,起夜本就心力不足,哄不住他,只好抱下楼去请示。柏千乐听见有人说让他父母亲来领,也有人说吃两剂药睡一觉先对付着,亲戚一片哄哄地乱,倾八卦的,瞌睡的,争执的,谁愿意管这不轻不重不远不近的旁支的孩子。

柏千乐本就烧得头昏,眼看着无人搭手,他虽小,但也明白了。那一日的灯好似亮得反常。柏千乐许多年后的追忆里,总记得那白得太盛、刺出泪水的夜灯,一阵视野晃荡之后,阿姨背着他爬过长长的楼梯,吁吁地敲响某扇房门。

内里?O?@着,像是清梦受扰,柏千乐的眼前越来越窄,他知听见含糊地交谈,随后一双手接过他,他仿佛一片云,终于飘落池塘。他耳边是含混而感恩的叙叙,阿姨好似千恩万谢,又唯恐病儿脏了那人的床褥,他只说无妨。喂了药,柏千乐眼皮几乎黏成一团了,随后天地阴暗,有人揽着他的额头,他陷入深沉的池底。昏蒙里,有人不时握握他的手和脚,摸他的额头,

后来柏千乐屡屡回想,柏淑美是最嫌污脏的人,他一夙夜地出汗,潮湿了枕褥,而柏淑美从未叫人将他抱回去。柏千乐又缩了缩脚,柏淑美已经翻看完病历,管床医生已是第二轮来交代,忍不住无奈,说他们家里实在很关爱。

弦外之音,是嫌家属探视得太勤。柏淑美坐了片刻,也带着副官回去了。过了探视时间,柏千乐又坚持不要家里佣人来陪,不免冷清。医院总是有种魔力,可以消磨人的意志。躺在病床上,这是人一生里唯一生死交付天命,假于人手的时刻,再风雨不侵的人都必定惴惴不安、顾影自怜。

隔天奉星如卡着午休,驱车穿越半座城提着保温桶上来,护士谨慎地防守,听见又是柏千乐的床号,又一个,她叹了口气,放他进隔离门。还未等奉星如敲病房门,门内已响起吵嚷,有人来到门口,在玻璃窗上投掷暗影。

隔着门板,内外都静默了――奉星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男人的胸膛像堵墙,垂着眼凝视他。他看了看地,点点头:“二少爷,我来看千乐。”

柏兰冈让了身寸,柏千乐已迫不及待地接过保温桶,连忙追问是不是他要的筒骨汤,等他揭开盖子,扁了扁嘴:“太油了。”

要不是他手上还留着针,奉星如真是恨不得弹他一弹,他掏了几只塑料碗,不搭理柏千乐,倒是转向床尾的柏兰冈:“吃过了吗,二少爷要不要来一碗?”

挑的筒骨带肥,煲出油,汤面确实凝了一层白花。还温,奉星如刮开油,柏兰冈少少抿一口。他不饿,倒是柏千乐,吃到八角,涩得他皱了皱脸呸呸吐掉。他抱怨地拖长声音:“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奉星如嫌他不懂:“你点的骨头汤,不放香料,腻。”

原来还点菜了,柏兰冈处理了些消息,抬眼看去。奉星如才像个来探望的――他问过柏千乐的情况,如何复发的,听得连连摇头。他就是太理解――他自己也满身伤,简直经验丰富了,很老练地说那些阴雨天。

有关节病的人都怕这三个字,柏千乐年纪不大,但对这三个字的威力深有体悟,不由面色戚戚,不时附和,柏兰冈虽不作声,实际也听在心里。他提起有些膏药,柏千乐插嘴,哪些管用哪些无用,奉星如靠在墙边,见他对那些药酒侃侃自如,有些好笑。谁知一个电话横插进来,柏兰冈出外接了,他这电话倒是略久,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如方才轻松。

他看向奉星如,奉星如多少领悟了,一定又是哪个单位的审查。“谁的?”

“不清楚。”

于是奉星如不问了。男人的话多半是托辞,或许他不愿说,尤其当着柏千乐的面。柏千乐像是也察觉了,他的眼睛从奉星如转向柏兰冈,一站一坐,高高低低,或许夫妻之间的沉默都有专属的烙印,排挤他这个外人。

柏兰冈没呆多久也走了――走之前他的副官匆匆赶来,在楼下提着一只袋子等候。见到他,柏兰冈接过那袋子递给奉星如:“他们骨科出的药酒,很有用。你拿支给千乐,叫他以后备好。”

奉星如低头一看,袋子里瓶装的药酒两瓶,膏药敷贴一打,计不清数。男人又说,“贴着睡觉,第二天肩膀活很多。”

这话是专门对他说的。奉星如垂了垂脸,妆不得傻,柏兰冈是听了他们方才的话了。感激有,可惜更多的是一种沧桑,就如崇祯眼看江河日下,却无能为力的怅惘。好意还是要谢的,奉星如笑了笑,他仰视着柏兰冈,凑近了,才看得出他每寸纹路里潜藏的疲倦。“你也好好休息。”

他意有所指,柏兰冈垂下眼,搓掉一根不知谁遗落的烟头。奉星如指的是那些电话,疲于应付,搞得他们彼此都心力交瘁。柏兰冈呼吸着,他仿佛感受到此刻胸膛扩张的程度比平常更宽,更深,像是要舒泄年积日累的怨。

终于,奉星如问:“是谁?”

副官站在车边,他们已经远走一段路了,但奉星如知道他犹在关注他们。柏兰冈默然良久,才低声揭露:“纪委的老田。”

虽然早有预备,但奉星如依然为男人的话心惊。上达天听――这四个字盘踞在奉星如心头,固然如今早已不是天子坐明堂的时代,但区区一件离婚连纪委都惊动,奉星如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词形容这光景。

奉星如别过眼,视线落在虚空,医院周围人车川流,唯独他们之间凝滞着沉重。看他神气凄怆,柏兰冈倒是主动宽慰:“他只找我,没事的。”

奉星如摇摇头,“还要什么资料?我是清楚的。但是奉家难说。”柏兰冈是很忠实的性子,他出言宽慰,便是有底气担保。然而奉星如这一回没有感到放松,他抬头觑向男人,看见他的颌线,削刻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