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千乐握着他的手指,仿佛不经意似地随口一句,其实藏了多少小心思,哥,以后教教我呗。

那个人放下教案,起身看了看他的点滴,睨下一眼,柏千乐忽然叫他这一眼看得心弦错了音。他没答应,也没有不答应,抽回手弹了弹他的脑壳,等你从这里毕业了再说,你那狗……确实该练练字了。长这么帅,写字起码不能辜负了你这张脸蛋,是不是?

柏千乐捂着脑壳听他调侃,也不生气,心里还有些羞涩的高兴。

像是结下了什么甜蜜又不可告人的约定。

最终他从青训营毕业,回了高中,字没练成,和那人也渐渐失去了联系。他一直有股怅惘,又惆怅,又失望,又泄气,又藏着深深的、好似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待,他就要高考了,那个人会记得这个日子吗?他说过的。

他等了两年。就在他以为那个人已经忘记这个约定了而沉闷刷题的一整年之后,在最后一次模拟考结束,高考来临之际,那个人赴约了。

他还记得他,他没有忘记他,他记得他说过的鼓励――

风吹起少年的衣角,带起他手里的信纸,薄薄的信笺除了承托过来人的鼓励和殷切叮嘱,还有少年藏在岁月里、来不及开口的隐秘情思,夏日里的少年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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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的信笺除了承托过来人的鼓励和殷切叮嘱,还有少年藏在岁月里、来不及开口的隐秘情思,夏日里的少年心事。

20(上)

柏淑美喝得烂醉,他甩开了搀扶他的副官,撇下满座或惊异或欲言又止的目光,自顾上楼去了。不多时踉跄的脚步声闷闷地传入寂静的饭厅里,说不上话的人目目相觑,奉星如垂下视线,四座各异的神色和嗡嗡的低声错谈里,他仿若一座孤岛。

柏夫人被柏淑美一身酒气搅得心烦,再没胃口吃饭,头又开始疼,柏闲璋让阿姨跟着她回房间了。

其他的亲戚当然识时务,这顿饭眼看是吃不下去的,便陆续地也都告辞了。

柏兰冈饭后接了个电话,奉星如捧着茶盏消食的时候,透过帘子轻轻一瞥,车子已然泊好在廊下,他的丈夫披着大衣,捂着手机躬身钻进车厢里,黑色的轿车载着他的丈夫再次驰入暗沉的夜色。

“星如哥,外面很好看吗?”

奉星如收回视线,回身踱步回来,接过了笔,红色墨水勾画了些题干,“发呆罢了。你这几道题要注意关键。”

他放下茶盏,专心替柏千乐批改起论述,他们不时交谈数语,今晚的气氛算不上活跃,奉星如的神色比平日更沉静。柏千乐看在眼里,在他低头而笔尖滑动的时候深深描摹他微微勾起的眼尾,眼下的细纹,和内敛的唇角,他不复当年他们初识那时的年轻活跃,当年饱满的脸颊如今有了凹陷的角落,皮肤也逐渐干枯,下颌角绷紧,生了褶皱,奉星如确实不再年轻了。

柏千乐缓缓呼出一口气,好似借此平息胸膛里滚烫的热火,看着旧日年华已逝的奉星如,他心里的火恍若未曾冷却,反而更加沸腾,奇怪。

他轻轻抚上奉星如压在桌上的手,手指滑动,停在他指关节上的旧伤,无意识地摩挲着。奉星如掀起眼睫??了他一眼,到底觉得他也不小了,很多小动作还是脱不开一身孩子气。就在奉星如想要敲桌面让他回神的时候,他忽然用一种仿佛无意打探的语气,斟酌道:“星如哥,回来之后我都没见过二伯几次。”

“他那个位置,见不到人也正常。”

“可是今晚刚吃完饭,又出去了。”

“可能有事吧。”

柏千乐安静了。奉星如终于从卷子里抬起头凝视他,只见他仰着脸的缘故,眼底映了些壁灯的光,他眉睫一眨,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他欲言又止,盯着奉星如,两只杏眼里好像藏了些同情也似,怜悯的望着他。

奉星如看他的有话不说,看他脸上带着微妙讽刺的似笑非笑,顿感不悦,更莫名生出动物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的警惕:“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柏千乐摇了摇头,他骤然发力,倾身扣紧了奉星如的手,“我只是好奇,这么晚了还出去,是真的有事吗?什么事这么要紧,值得大晚上特意从家里出门。二伯也不是大伯那种万人之上的位置,他怎么整天日理万机一样,好像比大伯还忙――”

话毕他松开手,挨回椅背,笑了一笑,“星如哥,你也别生气,我就是担心你。”他转开脸,闷闷的声音传来,像一记钝锤锤进奉星如的心窝里:“我听说……你们感情好像比较一般。二伯他好像也总是不愿意跟我们呆在一起。”

奉星如刹那间好似天昏地暗。他闭了闭眼,喉头涌起的苦涩堵住了他的语言,他一时间也找不到能说的话,便听见柏千乐锥心发问:“星如哥,你就不担心吗,二伯他是不是在外面……”

墙上西洋铜钟的秒针走过一格格光阴,他们彼此之间只剩滴答、滴答,

清脆的沉默。

奉星如抹了把脸。他攥紧拳头

,艰难地睁开眼,他回避了柏千乐尖锐的逼问,喉头梗塞,反问:“谁告诉你的?谁告诉你这些的。”

柏千乐看穿了奉星如的外强中干,突然心底一软,他不忍心了,眼前的男人也峥嵘意气,也曾满肩荣光,来自葡*萄,也曾带领他们在国旗、军旗下高声宣誓,吼出无数的忠诚信念――那时他们都满腔热血,一心报国。

后来各奔东西,再见时,他已经褪去年少的幼稚扛起了真正的忠诚与担当――而那个人往昔的峥嵘早已消逝,满脸卑顺与恭谦,他坐在沙发的角落缄默时,伶仃的影只透着全然的心灰意冷。柏千乐不知道中间将近十年的岁月里发生了什么,蹉跎了这个男人的热血和意气;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最后成了一家人;世事难料,他唏嘘不已,重逢时男人强做体面,其实那层伪装是如此薄弱,他一眼就撞破底下的狼狈不堪。最终那些充满希冀的设想,设想里彼此都应该功成名就的重逢,最终只有他一个人披着荣光。

柏千乐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子。

他人高马大,况且奉星如就在桌边――未曾料到他这猛然的举动,一下子他们之间无限贴近,身子与身子的间隙越来越逼仄,奉星如来不及后退,尚且在思考他是何意的时候,撞进了一道火热的胸膛。

他被柏千乐紧紧地拥抱,也才是这个拥抱,他才恍然发觉柏千乐真的长大了――比他高,比他壮,已经是个胸膛坚实的男人了。

柏千乐时隔多年,终于真正地将奉星如揽进怀里――如愿以偿。无数个午夜梦回,他盼望着自己快些长高、快些长大,他追逐着那个人的身影、他的脚步,他渴望站在他面前,不是以弟弟、学员、下属的身份,是以同样平等的男人的身份,拥抱他。

柏千乐满心酸胀,苦中夹涩,他抱着奉星如,他俯视他的错愕他的苦闷,心里各种情绪纷涌错杂,一时难以分辨形容。他摁着奉星如的脑袋,把男人窝进自己的颈窝肩头,身形微晃,哽咽着说:“星如哥,你嫁进我们家以来,一直过得很委屈,很辛苦,我都知道。”

“我都知道,星如哥。”

“我一直看在眼里,可是我不能说;我想对你好一点,也做不到。”他低下头,下巴压在男人的发旋上,满心怆然。要给男人安慰的是他,哽咽的人却成了他自己,“我只能给你一个肩膀靠一靠,你需要,我就一直在。星如哥,二伯他不会关心你的,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奉星如推拒在他肩头的手臂僵硬了。柏千乐的话带着浓重的委屈和心疼,落在他耳际,沉闷如夏日雨夜的雷声。他忽然卸了力气,像是再也提不起劲一样,多年的苦闷叫人道破,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掩饰,而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放松――是啊,终于被人知道了,他这么多年,真的很艰难。

柏千乐的话只如一瓢温热的水,泼向他疮痍的心,温化了冰冷的血,像穿越风雪、满身疲惫的旅人在苦苦跋涉中忽然路遇客栈,客栈里奉上热茶热汤,浇得他身心熨帖。

这很难解释――奉星如独木难支,但也一个人唱着两个人的双簧,将两个人的戏份演了多年,他以为自己很坚强,没什么捱不过去,也不觉得委屈,更不需要什么支柱。可是柏千乐一个怀抱,区区的一番话,他竟如释重负;柏千乐的肩头,忽然变得沉稳可靠,他仿佛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柏千乐是他的学生,是他的士兵,也是他姻侄。奉星如曾经也奢望过,将来他垮下去的时候,再无力维系这场虚伪的婚姻时,他会寻找来自外人的倚靠和抚慰。这个人或许是男人,或许是女人,也或许不会有这个人;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该是他,偏偏却又是他。

奉星如犹豫着,最终还是揽上了柏千乐的脖颈。他抬起脖子,反手将年轻人揽入自己的颈窝,一下一下地拍着年轻人的肩背。

他想,此时此刻,他也不需要说什么了。虽然这很荒唐,但他确实在柏千乐的怀抱里汲取到曾经暗自渴望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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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很荒唐,但他确实在他的怀抱里汲取到曾经暗自渴望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