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把脸,“算了,不说这些。说说你吧,你这几年怎么样?你结婚那么久,我这几年蹉跎,都没怎么探望过你。”

女人却笑了一下,那笑容不是欣喜,也不是欢快,更没有幸福,倒有些苍凉和自嘲的意味,她别开了眼,淡淡地说:“也就这样罢了。你姐夫……”

奉星如知道他们这顿饭不是来吃高兴的,他们姐弟彼此都有满肚子的愁肠和不幸,平日里在人前无处可说,唯有对着空流不尽的江水和毫无留恋的飞燕,才能将这愁绪化在酒里,借酒意消解一二。

女人低着头摸了摸杯子,像是斟酌,又像抛砖引玉,清淡地说,“你姐夫又升官了。”

奉星如一愣,这是好事呀。

谁知女人却重复他的字眼,反问道:“好事吗?确实也挺好的。”她的情绪不对,奉星如抬眼看她,只听她说,“他这几年升的飞快,已经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包括我这个没有为他生下一儿半女的太太。现在家里已经有人议论,我这个太太名不正言不顺了。”

“也许他们想给他换个能生的太太吧!”女人夹了那只虾饺,在奉星如担忧的眼里咀嚼咽下,无所谓的擦擦嘴,“这些年我在他人前身后经营打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去结交那些他不想结交的人,去推拒那些他不能推拒的面子,去出席那些他不愿意去的场合,去攀那些他拉不下脸攀的关系,他今天显赫威扬,我自认劳苦功高,现在他们眼里却只有我安静的肚皮。”

奉星如默然,豪门儿媳有时候总免不了沦落这样无可奈何的境地,任你学历如何出众,姿色如何艳丽,才能多么卓绝,在他人眼里,这些也仅仅是锦绣上的花,手表上的钻,徒增一点门面罢了,谁真的为了这个娶儿媳呢?他们真正看在眼里的也只有那一张肚皮。

他艰涩道,“他们为难你了吗?”

女人冷笑一声,“毕竟我还是他太太,倒也没人敢在我面前嚼什么闲话。只不过我的家婆已经在暗示我,既然我生不了,外面盼着为他生小孩的女人多的是,到时候我就不要再做那没有心胸度量的正房,耽误他们家子孙绵延了。”

奉星如皱眉,这简直荒谬,他厉声问,你答应了?

女人却掐了把眉心,显然已是心灰意冷,冷淡地断言,“随他们吧,我再也不想管了。结婚的时候我就相信他将来一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否则我也不会答应这场婚事。手握权柄的男人你是不能奢望什么忠诚与专一的,何况我们之间也从来没有什么夫妻感情――我只是他的太太,是他背后的盟友,只要他以后的荣光有我一半,他的优渥富贵我不会缺席,他在哪个女人床上,哪个女人给他生孩子,我无所谓。”

奉尉芝抬眼,发现他视线里的悲哀,笑了一笑,“星如,这就是婚姻。婚姻里没有那么多浪漫,没有那么多激情。只有两个人共同的利益,为了这层利益,我们可以忍受背叛和欺骗,可以同床异梦,可以貌合神离。我的婚姻已然到了不幸的地步,我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后尘,希望你在柏家能好过一点。”

离开时,奉星如为女人拢了披风,扶着她的手臂,把她送到她的车前,随后退了两步,目送女人的车呼啸远去,尾灯的刺目红光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他驱车回到柏家的车库,女人说完那一席话时,那双同情又哀怜的眼一直在他脑海里浮动闪现,她眼里的凄凉,自伤,那么无奈,搅得奉星如心烦意乱。

奉星如停好车,无心旁顾周围都有谁的车,脱了大衣挂在臂弯里,上了电梯。

不曾想出了电梯还能碰上人。他以为这个点柏家人都已经回房休息了,要么在房间,要么在书房,要么在影音室或者健身房,总之,无论在哪,他都想不到会见到下来喝酒的柏闲璋。

柏闲璋拎着酒杯,看到他,脚步停在楼梯上。他先是抬眼望了客厅里的钟,发现已然暮色沉沉后,便压下眉头,紧紧地俯视他,语气也不那么好,“这么晚才回来?”

奉星如喊了一声大哥,说出去吃了顿饭。

“吃饭?”男人狐疑地问,抬腿下楼,离他几步之外停下,动了动鼻子,闻见淡淡的酒味,脸色一沉,“你喝酒了?跟谁去的?”

奉星如意料不到柏大少爷今天为何这样步步紧逼,他刚想出声,又咽下了话头,他下意识的不想拿他的事在柏家人面前言说,因此扯了个谎,轻描淡写地搪塞道,“有个搞设备的师弟远道而来,我们做东请他吃了顿饭。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所里的应酬,难道也要跟家里报备吗?”

男人果然被他的反问激起了一点火气,正要驳斥他的无礼,奉星如却打断了正的话头,“大少爷,你是要去吧台吧?我就不挡路了,晚安。”

他先撇开眼,低着头沉默地走上楼梯。

柏闲璋出生入死多年,在战场上和诡谲风云的政局里周旋至今,直觉早就磨得比红外线更锋利――他看破了奉星如的伪装,知道他多半在撒谎。不知为何,他无端地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挽住奉星如臂弯的那个女人,那天回来奉星如也没说真话。

但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去挑破奉星如的谎言。他上位许久,最迟杀伐果断,眼里容不得沙子,奉星如的隐瞒和欺骗令他不能说怒火中烧,但肯定愉快不起来。而意识到他没有立场去质问奉星如的行径踪迹,这更令他烦躁不安。

他叫住奉星如,那个惯来低眉顺眼的男人停下脚步,微微侧头,身形有些佝偻着,眉眼倒是沉静。他好像总是有意躲着自己的视线,眼神很收敛,甚至有些拘谨地落在地毯上,柏闲璋按捺住心中的烦闷,既是警告,也是提醒,他说,好像这段时间他都很少在家,今天是应酬,前几天呢?

只见那个男人扶着楼梯扶手沉默了片刻,旋即没什么起伏回答道,“我去扫墓了,我父亲的墓。”

柏闲璋一顿,像是意外他的回答,果然没有接下他的话,转口道,“千乐跟我抱怨很久没见到你,你上次给他讲的东西都已经快忘光了,少不得还得重新再讲。”

那个男人依旧顺从,他又缩回那副波澜不惊、温驯听话的壳子里,好似在柏千乐面前敢大笑敢训斥的奉星如和他不是同一个人也似,在他面前永远谨小慎微、从不悖逆。柏闲璋深深凝眉,只见他点点头,说,没关系,那就再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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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想返学=.=

15

奉星如晨起将醒未醒之时,恍惚发觉床尾有人,那朦胧的光影好似停了一会,待他睁眼,幻觉只如朝露,??散干净。

他想,也许最近自己太累了。加上久坐办公室,体质有所下降,一连多日,都睡得不安稳。该要去找个武馆练练拳了。

早餐冷清――柏淑美出任务了,他麾下兵力精悍,在军部从来神龙不见首尾但凶名在外――原因无他,星际里动乱频频,烽火不休,有摩擦就会打仗,打仗就要清扫战场,柏淑美带着他的兵,他们就是那个凶残至极的清道夫。

与柏淑美共事过的将领,见过他狠辣跋扈的手腕的,无人不胆寒。有一次“清扫”时,前方押送战俘的队伍暴动,甲级战犯逃脱,柏淑美听毕汇报,一点豫色都无,淡淡地应声便抬腿下车。他就扛着枪立在车前,看那个剃头的男人被扑上来的战士踹倒,踉跄一下,“噗通”落地,猛地跪在他靴底――那个男人死到临头竟万般无畏,甚至还敢抬头,亮得?}人的眼珠子用目光一寸寸舔舐过他的脸,然后歪开嘴,大笑:“美人,你真漂亮。死在你枪下,老子值了!”他笑得癫狂,收了声,犹不死心,吐了口唾沫,“可惜不能操你一顿,那滋味一定很销魂。”

所有人闻之色变。百把枪口齐刷刷抬起,对准那个口出狂言的战犯。

旁边的士官胆战心惊地觑柏淑美的脸色――他听见这等侮辱之辞,竟面不改色,姿态依然四平八稳,只慢慢抬高了肩膀,他点点头,平淡地说,“上路吧。”

子弹出膛的瞬间天地好似?骷牛?直到一声闷响,那个男人的头颅爆炸出血花,颅骨、脑膜、脑组织、血液……红红白白的血肉交错成血幕的烟火,腥臭的血喷射一地。

就在士兵要上前拖走尸体时,柏淑美动了――他们停下脚步,退回队列,真正的令行禁止。所有人看着柏淑美,不知道他为何拦下麾下士兵的举动,同时心底不由得闪过相同的疑问:难道他对方才的侮辱就这么云淡风轻地散了?

下一刻他们的疑问立刻得到消解。只见柏淑美抽出了军刀,后撤一步,举高,挥下――血液霎时喷溅,血滴无可避免地喷落他脸上,他眼底漠然,丝毫不为所动,咕噜噜一阵响动,人头滚落到一个士官的脚边。

绕是见惯生死的士官,那一刻也免不了血色尽失。

他打着抖遥遥望向柏淑美――他竟然还是纹丝不动的平静,那张玉容淌了血,血水蜿蜒滑落衣领里,很快将他的衣领洇开一片暗色。他那张鲜妍至极的容颜沾了血污,漂亮得越发妖异,不像人,倒像志怪传说里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越美艳,越阴邪。

这场景委实太过骇人听闻,军部里流传纷纭,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有“柏淑美”这三个字出现时人人都敛声屏气,他经过便纷纷侧目,但终于也无人再敢惹他不快,连军部高层都对他退避三舍。

大家都说,柏淑美那双上挑的凤眼阴鸷扫来时,总教人想起人头落地、血花飙到他脸上淌入衣领的那一幕。

奉星如每次被这个容姿极盛的男人呛得一退再退时,都忍不住想,也许是围困在阴暗里跟残忍与血腥为伍太久,他的心性都磨偏激了。十几年前,那个男人虽然也偶尔流露残酷的端倪,却还是会好好说话、会笑的。不是冷笑、阴笑、讥笑,他低眉浅笑的模样就像春风吹化的西湖,傍着烟花三月的晚霞一般缱绻动人。

奉星如曾经以为这个男人长得那么好,光凭他那张脸他的笑靥,就足以令天道偏颇,世人爱戴。他以为他能将男人的晏晏言笑永远拥有,永远私藏。

他想起一句歌词,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这是很多年前某次任务结束之后,他队里的女队员调频放的歌。女生嚼着戒烟糖漫不经心地擦枪,鼻子里跟着断断续续的收音哼着旋律,后座一帮大老爷们起哄,嚷嚷着换一首换一首。

那首歌他只含糊地听了那一次,这句歌词莫名地滑入心底,叫他记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