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会记起那一巴掌,男人烦躁的训斥,因此咬着舌尖吞了呻吟,柏兰冈发现了他的隐忍,身下故意使力冲撞,然后含着他的耳垂,一路吻下他的唇舌,将他的舌头吃在嘴里玩弄,玩得咂咂作响,涎液滴得两人的锁骨都水光淋漓。他哑着声音吩咐他,叫出来。
柏兰冈是清醒的吗?奉星如晕晕沉沉里,无处思索这个问题。
他们房门外每天早上都会摆上托盘,托盘里有药,水,冰块,还有丰盛的早餐和营养针。
等柏兰冈情绪稳定了,奉星如迈出房门,晕乎乎地下楼,花园里的虞美人已经谢了,徒留一地无人清扫的残红。
他撑着额头倚着墙壁靠了一靠,熬过那阵眩晕,走近餐厅却发现柏家的男人都在,静穆地凝望着他。
柏千乐的视线最复杂,奉星如疲惫至极,又饿又累,胃里空了太久,磨得钝痛,没有多余的力气分析他眼里的情绪。只见柏千乐忽然起身,扶着他坐下。柏淑美在他的位置上一言不发,撤了视线,小口小口地咬着他的肉排。柏闲璋推了推面前的糜粥,“吃吧,这是炖给你的。”
这一顿饭早饭吃得压抑又岑寂。
奉星如没力气说话,饿了太久,他脑子转得迟钝,连粥和小菜的味道都快品不出来了,只如嚼蜡。他的动作虚弱而机械,眼下青黑,面色白,唇色苍苍――毫无血色,短短几天,他就瘦得下颌骨线都尖刻了,像刚削凿出来似的,凌厉得冷硬。
柏千乐心里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奉星如瘦削憔悴的侧影太脆弱,好似他随便一句话都足以将他击垮。他几次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是沉默地为奉星如时不时添点凉菜。
最后还是柏闲璋发话,他看着奉星如吃得差不多了,说替他跟所里请了假,好好休息。
奉星如抬起沉郁的视线,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揣摩他的话,点了点头。他哑着声音说,知道了。
柏闲璋当天没什么任务,不知出于什么因由,或许是对危机敏锐的预感,他罕见地早退,叫司机提前送他回家。
果然,刚转过玄关的屏风,听到柏千乐蓦地爆发――他拽着奉星如的手,衣袖被他翻到手肘上,控诉里带着浓烈的委屈:“星如哥,你为什么总要作弄自己啊!”
柏闲璋沉下脸快步上前,只见奉星如枯瘦的手臂上,抛开青青紫紫的指印掐痕不说,除了陈旧的刀疤,还有几枚针尖大小的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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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坏掉的星
12
奉星如挣了挣,挣不脱柏千乐的攥握,他垂下眼皮凝视着自己的手臂,手腕上一圈青黑,小臂上斑驳的指痕,扭曲交错的刀疤、刮擦伤、弹孔留下的烧伤残疤,还有新鲜的针眼――确实是很难看的一只手。他没有理会柏千乐的质问,他只说:“千乐,放开我吧。”
他的嗓音粗哑得像刚碾过八千米的砂石路,袖管空荡荡,衣领盖不住脖颈下触目惊心的吻痕;头低垂着,视线虚浮,仿佛颈椎已经无力支撑头颅,他套在空荡荡的衬衫里,整个人摇摇欲坠。
柏千乐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松开了手。柏闲璋脸色极差,他压着柏千乐的肩头,质问的口吻却对着奉星如:“怎么回事?”
柏千乐悲愤得指尖都在抖,“星如哥,那些早餐是给你的……你为什么偏要去打营养针,你为什么总这样!”
奉星如面如死水,他别开了脸,他身心俱疲,没有面对柏千乐和柏闲璋的气力。他叹了口气,“千乐,没那么理由,兰冈毕竟是我的丈夫。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回去休息了。”
柏闲璋拧紧眉间,他问,要不要给奉星如另外准备房间。
奉星如摇了摇头,“不需要。”
他上楼的时候,身后传来柏千乐嘶声问,星如哥,你就这么喜欢我二伯吗?他对你那么坏你为什么还对他那么好。奉星如满眼迷惘,柏千乐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很伤心,又恨铁不成钢,仿佛他对他柏千乐十分重要,可他们明明云泥有别,托了与柏兰冈的一纸婚书,他们才是勉强带故的亲旧。
奉星如扶着楼梯稳了一瞬,他嘴里说不出话,心底却默默地回应他,是啊,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那天,白鸽振翅,钟鸣叮当,男人穿着军礼服,潇潇长身玉立教堂尽头,抱着满怀的花于万千星光下静候。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天上的神仙妃子,等她走完脚下长长的红毯,仰头撞入男人那比暗海更幽深,比星辰更浩瀚的眼,没有人能逃过这一场名为柏兰冈的沉沦。
奉星如心事重重。回忆着当时踩着一路的迷茫和微小的希翼走完红毯,现实的脚下他踩着一路的怅惘。他推开了柏兰冈卧室的门。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后水声淋淋。他掀开被子,蜷缩着埋进被窝里。等柏兰冈洗了澡出来,便只见床上清瘦的影,他看见妻子苍白的眼皮,乌青的眼睑,蹙紧的眉头犹在翕动,停了一停,捡了床边的真丝衬衫,带上了门。
奉星如睡得并不安稳,梦境支离破碎、光怪陆离,他看见爸爸开着车,说他没有生病的逆光剪影;看见妈妈抱着爸爸的军装痛哭,而一旁的同志脸色尴尬,脚步犹疑,神色闪躲地劝她节哀;看见爸爸揉着他的头,问他,星星,相不相信爸爸,爸爸没有背叛组织,没有背叛正义,没有背叛联邦。光影一晃,爸爸消失了,钢铁防爆栏的冷光冷硬得不近人情,温文尔雅、笑起来眉眼柔和的爸爸变成了探视玻璃后面那个两眼呆滞,身形枯瘦的男人。那个男人原本垂着头,听见脚步声,听见他那声带着哭腔的“爸爸”,愣愣地抬起脸,他面黄肌瘦,胡子拉碴,满眼通红,是一副被熬干了心血,油灯枯尽的濒死模样。他隔着玻璃,泪水模糊了视线,只恍然地看见玻璃后敷上了一只手,光影朦朦里,那只手紧贴玻璃很慢很慢地动了动,充满了不舍的留恋。奉星如在后来无数次追忆里,才恍惚发觉,那是爸爸最后一次,就像以往无数次抚摸他一样,爱抚他。这是一位父亲在余生的尾声,对他的孩子依然温柔无尽的爱。
昏昏沉沉里,奉星如隐约听见争执的声响。但他沦陷旧梦太深,无力分辨何为虚,何为实。
他做了一个很累,也很长的梦。
堪堪转醒之际,他掀开眼帘,先看见透进纱帘的黯淡天色,再然后是一截裤管,顺着烫痕锋利的裤线,是男人落在膝头上,指根圈着戒指的手。男人的声音沉沉响起,“醒了?”
奉星如起身,浑身酸疼尚且未曾消散。旋即他听见男人好似半点触动都无,质问一般:“为什么不给我打强效抑制剂?”
这话落入奉星如耳朵里,简直可笑至极。不过转念一想,竟也怪不得男人这么质疑,在丈夫心里,自己怎么可能倒贴着为他疏泄发情上赶着挨操,恐怕自己就像寡廉鲜耻的奉家,又打他柏兰冈什么主意罢。他想通了这层关节,那点火气便消散了,奚落道:“先生,抑制剂失效的是你,操我的也是你,为了熬过你的发情期我陪你陪得日夜颠倒浑身都疼,现在你来问我为什么不用抑制剂?”
他懒得再看柏兰冈皱眉阴沉的脸色,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心灰意冷:“你大可以放心,我对你、对柏家都没有什么企图,没想过拿这次发情要挟你要什么资源,仅仅因为你是我的丈夫罢了。陪你度过发情期是我的义务,你好受一些,太太看我也顺眼一点。”
他复又躺下,背对着男人,因此错过了他脸上隐隐烦躁又焦急的神情,他闭上了眼:“你请假的这段时间积了很多文件,梁副官都送过来了,就在书房里等着你处理。”
他下逐客令下得这么明显,任柏兰冈再想有话要说,也留不下来了。因此他冷哼一声,抬腿走人,离开了房间。
奉星如睫羽扇动了几下,望着枕面上莲花缠枝的绣纹,久久之后,低低叹了一口气。婚姻走到这样的地步,着实无趣。
柏兰冈坐在书房里,批了几份文件,始终不能静下心来。他心里堵着一团火,思绪总是跳脱眼前拿在手里的文书,跑到刚刚的那一场不快里。他老是想起男人憔悴的脸色,虚弱但嘲讽的语气,他烦躁,又困惑。奉星如其实说得不错,他对妻子为什么不打强效药确实很不解,也想看这次他、他身后的奉家又有什么企图,毕竟奉家向来贪得无厌,无耻至极。但是当他的心思被妻子挑明,他看着男人枯瘦的手腕苍白的眉眼,心里竟然隐隐着急,他当时甚至要反驳出声,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原以为奉星如会给他打加强抑制剂,任由他高烧几天熬过发情,反正他们也没多少夫妻之情。只是万万意料不到,奉星如会舍身饲虎,陪他到如此地步。他更不解的是,如果并非对他有所企图,又想用这场辛苦向他、向柏家邀功,换取什么利益,奉星如又何必这么做呢,换位思考,假如是他,他也会选择打抑制剂的。
更令他意外的是,最堵他心肺的话,竟然是奉星如的最后一句。他说,他这么照顾自己,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妻子,是他的义务。柏兰冈差点就要问他,如果换了别人,是不是他也一样上赶着挨操,一样打下不属于他的营养针,一样地把别人揽在怀里一遍遍亲吻,一遍遍拍着后背安抚,一样地……温柔。想到这些,心里的那团火烧得更旺。
他对突然冒出来的担忧感到不可思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如此在意奉星如,而发现了自己对奉星如一反常态的在意,更令他困顿郁躁。
他丢开文件,搓了搓眼角。光阴一寸寸消逝,月色高悬,他推开椅子起身,决意回房里休息。等他放轻力气拧开铜把手,却见床边多了把椅子,月色里多了抹不该属于这个房间的男人身影。
听见门缝滑动的细微声响,他的侄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子,俯身拨了拨床上人的发丝,替他掖好了被角。在他们错身的时候,柏兰冈听见柏千乐没什么语气地说,“二伯,星如哥这么多年不容易,他也没做错什么,你对他好点吧。”
柏兰冈心里的那团火烧到此刻,终于烧开了桎梏,冲破心房。他拧了门退出来,就在门口对柏千乐呛道:“奉星如是我妻子,我们之间关你什么事!”
他盯着年轻人顿时怒气汹汹的眼神,看着他胸膛起伏喘息剧烈,却无言以对的愤懑神情,想起那天窗前搭在一起的手,那满车香水味,那场晚上无稽的打闹,沉下了脸。他放轻了语气,好似恰巧提起般漫不经心:“一口一个星如哥,你对他倒是亲近。他是你婶子,你怎么就这么关心他呢?”
他眼见着,柏千乐的脸上霎时血色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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