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满屋子人,企鹅昙有些理解那海面上的五指山是怎么来得了,也总算知道,为何重逢以来裳熵隐瞒良多。

她不是因为心情平静所以面上平静,而是因为心中的风暴过大,无法控制,展现哪一面都不合适,才会是那种偏向于麻木的,笨拙的反应。

时间和分别都如此残酷,心里还有七八张嘴在争吵,就算见到了想见的人,自己变得如此不同,恐怕有想说的话,也说不出了。

裳熵的本相就坐在床边,她摘下了面具,眉眼清隽,淡然看着屋里的情况。

她的内心正在以一种无法遮挡的方式袒露于人,即将被事无巨细得解读。这本是极端危险的举动,但因为观看的人是师尊,她没有防备,心田也前所未有的安宁。

只是,眉眼之间,多少也泄露出若有若无的担忧。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如今这样的自己,是否能被人接受。

视线扫过屋内,企鹅昙意味不明地瞄了她一眼,向床沿走了一步,刚想开口,就见小裳熵热烘烘地扑上来,扒着床,眼里放光:“师尊!”

她伸出双臂,十足热切,看样子很想把人抱起来,但又克制着这个想法,矛盾纠结,人都有些扭曲了:“师尊师尊师尊!”

企鹅昙看着她的眼睛,察觉到一点异色,道:“你眼睛给我看看。”

小裳熵哦了声,手指就要戳进眼眶里。企鹅昙提高嗓音:“没让你抠出来。”

“算了,别动。”她一歪一歪走过去。

于是小裳熵不动,双手扒着床沿,仰着脑袋,展示一张年轻的脸蛋。企鹅昙终于走到她面前,用小翅膀按着她眼皮,往上扒拉,又低头往里看,只见黑白分明的眼珠间,赫然刻着一个字,“爱”。

原来影子的名字,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眼睛里。

爱影不敢闭眼,那张毛茸茸的脸就在跟前,震慑着她的神经。黝黑的眼珠,圆滚滚的脑袋,还有此刻按在她脸上的翅膀,这让人如何能忍住去狠狠摸一把的冲动呢?她几乎要无声尖叫了。

在她崩溃前,师尊退开身子,喃喃道:“还能这样。”

企鹅昙找到了规律,无视满脸通红的少女,随机一指:“那边那个,过来给我看看。”

她翅膀所指的,是在光芒亮起的瞬间,最开始看到的那位,倚靠着墙面,双手抱臂的家伙。

之所以第一眼看中她,是因为她的气质与其他影子都不同,是一种朦胧的,仿佛笼在雾气里,不真切的遥远之感。另外,她居然不是卷发,而是绸缎般的长直发,还穿着一袭白衣,显得人格外清落。

在企鹅昙的印象里,她不记得裳熵还有以这个形象出现过的画面。

窗边的人,听见自己被叫,柔柔转过脸,漆黑发丝微晃,那其中,嫣红的唇勾起一抹笑,竟是肆意媚态。这股子陌生感让企鹅昙顿感不妙,头顶的毛毛都竖了起来。

女人慢悠悠走向床,身姿摇曳。腰带细细一条,与衣服同色,洁白无尘,松松系在腰间,引得人视线不自觉飘向那极好的腰身。

等她再一走近,走进光中,迷蒙湿润的眼眸,泛红的耳尖,让企鹅昙就算不去看她的眼睛,也清楚明白了这影子代表着什么。

她企图向后退,然而,还未退几步,白影一闪,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臂横在她身后。

幽香弥漫,那张脸忽而靠近,裳熵脸上那些原本略有些锋利的部位,都被柔和成更吸引人的线条,让她的注视毫无攻击感,那双幽蓝的眼,更是引人深入,如同漩涡。

这便是她的欲望之影。

她的欲望诞生得很早,但意识却没跟上。

那时的她,并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变化代表着什么,且随着年纪的增长,以及相处模式的改变,欲望这团本就不清晰的东西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连带着,欲影也呈现出有别于自身的形态。

由此可见,那面镜子不仅能照出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影子,就连心中的虚妄执念,也可以外化。

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在幸福号上,作为爱影的小裳熵会有那样滔天的杀意。

这些影子恐怕都不完全纯粹,都有着其他情绪的糅杂。

光凭感觉来看,欲影绝对是最偏离本相的那位,不管是外貌还是性格,都天差地别。

企鹅昙知道那大傻龙对自己心思不纯,但这么具象化的表现出来,加之形态有所变化,更显陌生,还是有些不知如何接受,赶忙挥动翅膀:“去去去,下一个。”

谁知,欲影容易召来,却不容易赶走。她将长裙一弯,堪堪坐于床边,也不干什么,就用那双眼轻轻望着她,笑眯眯的,几缕发丝遮住脸,一张瓷白与温和过头的脸,看得人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企鹅昙瞪了回去,狂踩她不安生的手指几下。忽然,感觉到氛围不太对,转头一看,那些原本在自做自事的影子们,此刻都闭紧嘴,转过头来,紧紧看着她。

要不是知道这都是谁,光凭画面来看,真叫人毛骨悚然。

企鹅昙可不会畏惧裳熵,这只早就被她踩在脚下的小龙,早已没有女主角的风范了。她再次霸气一指,挑了个看起来最好欺负的:“那边那个,对就是你,过来啊,愣什么呢。”

这次被她选中的,是一个看样子刚从水中捞出来的家伙。她一袭黑衣,浑身湿淋淋的,贴在身上。头发像是海草,披挂下来,遮住了一半脸。她坐在地上,微微佝偻着腰,躲在桌子下面,身体周遭缭绕着黑色雾气。被指到时,像是被吓到,浑身一抖,神情格外恐惧。

企鹅昙勾了勾翅膀:“再给你三秒钟...”

她话音还未落,桌子突然被人一把掀翻,重重撞碎在墙上,噼里啪啦,惊得屋内所有人都一怔。

企鹅昙看向罪魁祸首,那也是个身着黑衣的影子,但黑色之中,隐隐流动着熔岩般的红色,在深沉里添加了一份濒临爆发的隐怒。

这个影子格外高大,卷发比其她人更加卷,发量也惊人得多,长到几乎垂地,犹如时刻膨胀迸发着。她转过身来时,能看到她的眼睛并非蓝金,而是曜日般的橙红,似为了配合这份炽烈,她的眉毛也时刻拧着,犹如剑锋,透着杀气。

企鹅昙心思翻转:难道是杀戮之影?

她仰起头,从翻转的视角看头顶的欲影。白衣女人自然而然地把她抱进怀里,放在腿上,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将长发勾到耳后,俯身轻声道:“是暴怒之影喔。”

企鹅昙把她的脸拍开。

见此情景,爱影扁了扁嘴,也靠得更近了些。

怒影是唯一一个半龙体的影子,头顶生着尖锐的红色龙角,遍布细细的龙炎,让人不敢直视,唯恐被烧灼。她眼珠下撇,冷冷哼了声,一把抓起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黑影,抬手一扔,将人扔到了床边,而后吐出两个字:“废物。”

她用的力气太大,被扔的影子撞到床沿,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床都震了几下,看得人龇牙咧嘴,替她疼。

企鹅昙有点想说,没这个必要,不过,还是没说出口。那影子颤巍巍扒着床沿,把身体撑起来后,又赶紧把手缩回去。她想看过来,可又不敢直视,目光飘忽不定,无从着落。在那恍然间,企鹅昙看到了她眼里的字,“惧”。

怨不得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