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看不到,这世间唯一可翱翔于天际的船,已是她身下的一摊废墟了。
裳熵飘然而至,立在一块碎木板上。那木板本摇摇晃晃, 随时会被倾没,但成为一处落足点后, 竟是稳稳的定在了海面上。长卷发女人垂眸,看了眼波光之中海妖卷着船只碎片的尾巴,开口道:“这样的船到处都是。”
她说得不错, 这并非是安慰人的话语。所谓的幸福号,本就是那位船长抢来的一艘商船, 没有什么特殊性,与海面上每天都会来往的商船一模一样, 只不过因为那份飞天的能力,而显得非比寻常,引人神往。
对于一个鲜少的,钟爱天空的海妖而言,初次看见碧蓝天空下划破云层的大船,那般惊撼与颠覆感会让她通体震颤,神思惘乱,放弃一切的自愿追随,凭借着一股她自己都不知道来源的劲,犯下了许多错事。
而现在掉头来看,她好似突然醒了,抖落了身上覆盖的思维坚冰,以同样冰冷的视线去打量曾经的自己。
那早已在海上看过成千上万次的商船,抹去旗帜后,真是普普通通,毫无特色,与其他别无二致,可怎么在那个时候,就偏偏摄住了她,让她着魔了呢?
秀海道:“我那个时候,真觉得它不同。”
她所生长的这片“似海非海”里,充满了食用和捕猎的生存压力。作为一只脆弱的小海妖,她不可张扬,只能竭尽全力苟活,才能有一片安生之地。对于海面上方,有阳光透进来的那个世界,她本能觉得危险,但又期待不已,忍不住想象。
如果那是一片新天地,能让她不再战战兢兢的长大,能够真正的无忧无虑,那她的凄惨日子就可以结束了。
可万一那是更加残酷之地,会让她连期待的念想都消失,又要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样,总得先看看吧。
她心中滚动的泡泡日渐膨大,再压不住,有一天,她终于无法再忍受海里,浮上去一探究竟,便看到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场景。
“因为你是在天上看到它的。”裳熵道:“它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了,让你以为是某种注定,是能破除你困境的象征或预兆。那一瞬间的冲动,和被拯救的错觉,会让你觉得就是它了。你会说服自己,认为你一辈子都在等待那一个时刻。”
“但其实,它的出现的确是巧合,也许那是缘分,但也仅仅到此为止了。如果赋予了太多意义和期待,等它坍塌成一片废墟的时候,你也会一并塌下去的。”
如果因为讨厌身边的环境,觉得不适合自己,就盲目跳进新的环境里,期待能引起良好的变化,那往往都是徒劳,只会重复不适应的种种问题,甚至让情况变得比之前恶化得更糟。
裳熵眺望海面,她想起了另一片海,她快速地抹去那片海。
“你是一只海妖,本就喜好大海,没必要强行把自己留在岸上,回去吧。”
秀海道:“海里也是一样的。”
裳熵道:“既然海里也是一样,何必向天空寻道理。”
秀海望着她,默默看了会,一头扎进了水中。
岛上,装备齐全的士兵们举起火把,即将冲向废弃监狱,收缴海盗留下的财富。然而,在进门之前,一抹凭空出现的黑影拦住了去路。
火把的光影一照,恶鬼面冷光微寒,为首之人一惊,挥手让士兵们先停下。
裳熵颔首示意,转身先走了进去。
房间内整整齐齐码着几排箱子,随意打开一个,满箱财宝顿时发出金灿灿的光。
李碧鸢跟在她后头,搓着手掌,看见此情景,咦了声:“昙姐没拿吗?我还以为这里都被她拿空了呢!”
她以为裳熵阻拦士兵,自己先进来,是想看看里面被掏得还剩下多少东西,以想好应对理由,却没想到,这里面比预想中干净太多。
难道是装不下了?
可按理说,凡是和慕千昙相关的,裳熵都会准备最好的,她给出的那个储物袋,把这整个大岛装进去,都绰绰有余才对,不可能对着这大把金银乏力吧。
手指陷在珠宝之间,裳熵看了会,又开了几个箱子,里面东西基本没怎么动过。开到某一个时,她瞧见一把精巧的长命锁。将之拿起来,仔细端详片刻,没有说话,轻轻笑了声,又放回去。
“让他们进来吧。”
另一边,慕千昙已借由小裳熵的口,得知了她昏迷后裳熵是如何处理后续事宜的。听到寻找城主一事,她道:“那些人也算是对你言听计从,竟是一丝畏惧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裳熵用小爪子扒拉女人掌心:“她们都好怕我的,一看见我就跑,都不跟我玩,要么就是让我做事情,做就做吧,做完也不跟我玩。”
这样的抱怨如今已不太可能从那位口中听到了,而影子的好处,约莫就在于足够真实,又无从遮掩,坦坦荡荡的。慕千昙道:“能让人畏惧,比让人觉得亲切要好得多。”
“是嘛,不知道哦。”裳熵摇头。
慕千昙压了压她的脖子:“还在船上那会,你怎么回事?”
在前往“此地无银”的那艘船上,裳熵变得莫名奇奇怪怪的,咄咄逼人,追着不放,后面还用尾巴将一座小岛抽塌,像威胁和恐吓似的,这可不是她寻常的作风。要不是有退魔铃在手,慕千昙都要怀疑是不是魔物又来眼前作祟了。
一说起这个,小裳熵来了气,两爪一叉腰,龙须纷飞:“你好迟钝。”
慕千昙挑起一边眉,曲指弹她:“怎么说话的?”
裳熵把自己团成球,在女人掌心滚了两圈,似乎有话想说,但又不直接说,让人猜。可女人的性子在那摆着,怎么可能会配合这种事,于是她两爪握着龙须,还是在纠结之后直言:“你看不出来嘛!那些人好喜欢你喔!”
慕千昙道:“谁喜欢我。”
裳熵窜起身:“就是船上那些船员!”
她尾巴摇得要起飞:“你难道看不出来嘛!”
慕千昙略一回忆,印象中,那桌烤生蚝味道还不错,香滑又汁水丰富。她心里揣着事,口中嚼着东西,至于有没有人来献殷勤,还真没太注意。
“就知道你没有,”裳熵爬到她竖起的膝盖上,像是爬了一座小山:“你现在看不出来别人的心思,以前也看不出来我的心思!你说你是不是迟钝嘛。”
慕千昙自动忽视了她的谴责,问道:“就因为这个?”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害得裳熵脸色不对,结果居然就只是这样而已。
“怎么啦,这就是大事啊!”裳熵一屁股坐稳了,晃着脚道:“和你有关的事,当然是天大的事!”
她说得太认真,昂着下巴,那双有脸颊一半大的眼睛里全然是不满和控诉。不管是爱之影还是十五六岁的裳熵,都理所当然的把师尊摆在第一位,当做最重要的事,需要全身心严肃对待。
当然,现在的她也是一样。
慕千昙笑了声:“你要是不说,我永远都看不出那些人的心思,你既不喜欢,何必要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