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 见她一面。”
江望心里明白许归忆说的“她”是谁, 他没有劝阻,抛下顾虑答应道:“好, 我陪你去见她。”
顾洛姝病房外面有两名警员看守, 待江望说明身份和来意后?,警员恭敬地帮他们打开门。
顾洛姝躺在床上,她的皮肤像被陈年?的旧报纸浸染过, 隐隐发黄。艾德里安被带走?后?, 顾洛姝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 整个人像一盏快要燃尽的油灯。
看到许归忆和江望进来, 顾洛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气若游丝地问?:“小忆?是小忆吗?”
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使?劲眨了眨眼聚焦目光, 在看清许归忆模样的瞬间,顾洛姝回光返照般惊喜叫出声:“小忆!你来了!你终于?愿意来看妈妈了, 妈妈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妈妈的, 对?不对??”
许归忆没有回答。
她在顾洛姝床前站定,看着那个生?命垂危的女?人艰难地撑起自?己的身体。
江望站在许归忆身侧, 低声说:“你们聊,我在外面等你。”
许归忆对?他点了点头。
“小忆,你救救我吧……”顾洛姝刚一张口,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嘴唇哆嗦着,垂死哀求许归忆:“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妈妈不应该抛下你,求求你救救我,Jack……Jack他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
“我也没有妈妈。”许归忆突兀开口,平静地陈述事实:“我也是从小就没有妈妈。”
顾洛姝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看着她。
许归忆神?色淡淡的,“你的病,我已经知道了。你想让我捐肝救你,我也知道了。我还?知道,我刹车失灵,差点死在高速上,是你和艾德里安一手策划的。”
说到这里,许归忆停了下,她定定凝视着顾洛姝,一字一顿:“你想要杀了我,对?么?”
“不!不是的!小忆你听我说!”顾洛姝惊恐地想要辩解:“妈妈是被病逼疯了,真的走?投无路了!医生?说我是肝硬化晚期,唯一的希望就是肝移植,可是等匹配的肝.源太难了,妈妈等不起啊!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了才?会答应艾德里安的计划!我知道我不是人!我不该那么对?你……你原谅妈妈好不好……小忆,求你原谅妈妈吧……我不想害你的,我也不想这么做……可是我没办法,对?不起,对?不起小忆……”
“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许归忆冷冷打断她,“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对?我还?有一丝为人母的良知,那么我恳求你,诚实地回答我。”
顾洛姝不知道她想问?什么,嘴里嗫嚅着:“你问?,我不骗你,一定实话实说。”
“你为什么不爱我?”许归忆轻声道。
顾洛姝心尖蓦地一痛。
许归忆眸色深沉地盯着她,“二十?年?前,你为了事业出国,丢下我,我认了,那是你的选择。二十?年?后?的今天,你生?病了,又?选择回国来找我,想让我捐肝救你。我真的不明白,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
顾洛姝没有说话,不忍直视女?儿?的眼睛。
许归忆手指开始发颤:“为什么不能爱我,哪怕一点点?为什么你在Jack那里可以做一个好妈妈,在我这里就不可以?我想不通,我和他有什么区别?难道说……”许归忆顿了下,声音轻得像叹息:“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吗?”
顾洛姝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这句直击灵魂的拷问?剥去了所有伪装。她慌乱抬头,直接就与一双洞穿一切的眼眸对?视上。
“是这个原因吗?”许归忆追问?,“因为他是个男孩,所以你更爱他?”
顾洛姝垂下眼,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看了半晌,终于?哑声开口:“……是。”
她承认了。
明明她也是重男轻女?的受害者,讽刺的是多年?后?,她竟不自?觉拾起了她曾经最痛恨的标尺,直到此刻经女?儿?提醒,顾洛姝才?恍然惊觉,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变成了她母亲那副令人憎恶的模样。
这个答案像一记闷棍,砸得许归忆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许归忆猛地向前一步,语调陡然拔高,“既然你不喜欢女?孩,你究竟为什么要生?下我?!”
顾洛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浑浊的泪水渗出。在生?命的尽头,在女?儿?血淋淋的质问?面前,那些被精心掩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阴暗角落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没有一开始就不喜欢你,”顾洛姝字字哽咽:“小忆,请你相信,没有哪个母亲会天生?厌恶自己的孩子。妈妈爱过你,真的,真的爱过你。”
“爱过?”许归忆轻呵:“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我的呢?”
记忆的碎片纷沓而来,顾洛姝想起初为人母时怀抱软糯婴儿的短暂喜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过了好一会儿?,顾洛姝才?有些艰涩地回答:“坐月子的时?候,我错过了一个很难得的演出机会,我特别不甘心,随着初为人母的喜悦渐渐褪去,我慢慢觉得,你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拖慢了我追逐梦想的脚步。小忆,或许在你看来,我的事业已经很成功了,但是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的职业生?涯会比现在更顺利,更辉煌。”
许归忆眼睛一阵刺痛,话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些事……怪我吗?”
“不怪你。”顾洛姝低下头,几乎淹没在羞愧里,“可是我控制不住,时?间越久,那种情绪就越强烈,后?来我甚至开始嫉妒你。”
“嫉妒我?”许归忆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你是我妈妈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嫉妒我?嫉妒我什么?”
顾洛姝第一次这样十?足坦诚地剖白自?己腐烂的内心,是在自?己女?儿?面前。“小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六岁那年?,学过一段时?间大提琴。”
“我记得,”许归忆说:“但是后?来你突然不让我学了。”
“知道为什么吗?”顾洛姝的目光透过许归忆,落在那个遥远的、琴声悠扬的午后?。
许归忆摇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会与嫉妒有关。
顾洛姝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仿佛揭开这个伤疤对?她自?己也是一种酷刑:“当时?家?里给你请的启蒙老师,是我小时?候的大提琴老师,他听你拉了一段练习曲后?说,‘这孩子有天赋,比洛姝小时?候强多了,好好栽培,将来肯定比妈妈还?要有所成就’。”
顾洛姝抬头看向许归忆,“这一点我也看出来了,你对?旋律的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我苦练多年?也未必能达到。”顾洛姝话里充满了不甘,“我四岁开始跟着他练琴,学了二十?多年?,他从没夸过我有天赋,我是靠着拼命练,没日没夜地练,才?走?到今天。小忆,我害怕,害怕你轻而易举就能超过我,害怕我的光环被你夺走?。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我不能再让你学下去了。”
许归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这就是你嫉妒我的理由吗?因为怕我超过你?”
“不全是。”顾洛姝疲惫地摇头,像是要把所有压抑的怨毒都倾倒出来,“还?因为……你出生?后?,你爸爸,你爷爷奶奶,他们都对?你特别好,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他们都能如?此疼爱,视若珍宝?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
许归忆静静听着,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我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呢?”提及此事,顾洛姝的眼神?变得怨愤,那是她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我父母眼里永远只有他们儿?子!我练琴练到手指流血,他们只会说‘女?孩子学这个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人’。我考上了最好的音乐学院,他们觉得我不务正业……凭什么?凭什么我得不到的东西,你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凭什么你有那么高的天赋,有那么多人毫无保留地爱你?”
就算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顾洛姝还?是忍不住嫉妒她,嫉妒她比自?己过得好,比自?己幸福。
话音落下,病房里只剩下顾洛姝粗重的喘息和许归忆压抑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