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1 / 1)

信中接着?写道,上门的靺鞨人不似魏海棠那个时期那般野蛮,所谓“天性习战攻以侵伐”,不知礼义,反而彬彬有礼,对百越中原一些?典故礼仪头头是道。若不是天生?眼睛异于常人,北越长老恐怕会以为他们在胡言乱语。

他们说,靺鞨从未放弃过吞并中原,同为异族,他们视百越为一大助力?,只是当年魏海棠手段强硬,不肯合作,他们才出了剥皮潜伏的下策,间接让靺鞨与百越生?了嫌隙。

潜龙勿用,靺鞨修整了这么?多年,此时时机已?然成熟。他们找上北越长老,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提出希望与他合作,一同除去巫祝魏危,而靺鞨会一力?扶持北越统领百越。

北越长老被他们所蒙蔽,一时鬼迷心窍,同意与靺鞨合作。当年那枚送往北越的巫祝令牌也并非丢失,是北越长老杀了木槿派来的使者,以此向靺鞨人表达诚意。

令牌现在还放在自己?床底下,可做这封信的证据。

最后一段,他写明与靺鞨一手策划了刺杀巫祝之?事,他拿走楚凤声的令牌更是为了栽赃陷害。北越巫咸燕白星天性自然,百越众所周知,对此毫不知情。

北越长老不擅言辞,一路写下来皆是平铺直叙,写到这里才流露出些?许感?情,墨迹凝滞成点。

他在信中写明,如今幡然悔悟,自知罪孽深重,以死谢罪,望巫祝与木槿长老看在这些?年燕白星忠心耿耿与燕北极血脉稀薄的情面上,不要?迁怒北越。

“……”

“我自知所行所为大错特错,九死不可赦,如今悔之?晚矣。生?难死易,我今怯懦赴死,巫祝可将我枭首示众,身躯被傩梭啄食,为百越诸人示警。靺鞨身披人皮,生?性狡诈,不可信任,万望百越族人不要?步我后尘。”

北越长老的尸首旁,苍术平静将信读完收起,呈给魏危。

医毉验过尸,四位巫咸与长老被请到了冰室。得知北越长老留有遗书一封,其中居然牵扯到靺鞨的事情,几?位巫咸脸上均浮现出不知真假的惊愕之?色。

冰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北越长老不擅富丽文章,但信中行至末路的悲怆感?染着?祈禳堂中的人。虽然他承认了他做过这么?多错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冰座上已?无?生?机的那张面孔,此时竟无?人出声指责。

人实在是奇怪又复杂,谁能想到平日里被燕白星气得火冒三丈的北越长老在暗中与靺鞨合作,意图谋害百越巫祝,又有谁会想到在最后关头,他忽然醒悟,在信中提及自己愿被枭首示众,被傩梭分食以谢罪。

空旷冰凉的冰室内,北越长老面容被幽暗灯火照亮,沉默坚硬如一樽石像。

燕白星半蹲着?,半晌他伸出手,碰上北越长老冰凉湿滑的脸庞,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哽咽。

他问:“什么时候能下葬?”

木槿垂眸,似乎轻叹了一口气,但还是公事公办开口:“医毉已?经验过,北越长老确实是自尽而亡,在千鸟崖中埋伏的也的确有他的手下,加上这份书信与巫祝令牌。千鸟崖谋害巫祝之?事,证据确凿。”

与靺鞨谋逆,按律应曝尸荒野,被千鸟崖野兽啃食。但毕竟事情未查清,魏危还是叫人将北越长老的尸首存放在冰室,全了他最后的颜面。

燕白星嘴唇一颤,说不出什么?话来,半晌过去,豆大的泪水滚下来,泣不成声。

“可他、可他是我的……”

北越长老是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啊。

燕白星小时候养在朱虞,忽然发烧不止,几?天几?夜不见好,烧得满脸通红,不省人事。

北越长老得知此事火急火燎赶到,一边大骂魏海棠连小孩子都看不好,就是想要?见燕北极最后一条血脉断了才甘心,一边求了南越那边最好的草药过来,衣不解带地照看燕白星。

燕白星那时候在白日里昏睡,一直睡到晚上才有一些?精神。北越长老怕燕白星醒了自己?却不知道,就在他床边绑了一个铃铛,只要?听见铃铛声响,长老就连忙起来,也不端烛火,怕晃着?燕白星的眼睛,在黑暗中借着?月色一点一点摸着?燕白星的脸。

大约是小孩子身体耐得住折腾,多日高烧扛下来,燕白星后面就有些?精神。他大晚上恹恹地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晃着?铃铛,没过多久就见北越长老摸索着?过来,伸手摸上他的头发,然后慢慢地摸到额头,不厌其烦地探着?温度,问他想不想吃一点东西。

燕白星问他,每一回听见铃铛声就要?过来,难道不会烦吗?

北越长老低着?头回答,他听见铃铛声音会很高兴,因为燕白星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病终于要?好了。

一时间,与北越长老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燕白星脑中闪过,恍惚时,脑中声音定格在信中那句“九死不可赦”上。

燕白星把北越长老当做亲人,他想要?求魏危一个恩典,让长老不至于那样毫无?尊严地被丢在千鸟崖任野兽啃食,可是这样的话如何对魏危说得出口?

如果在千鸟崖刺杀成功,如今躺在这里的就该是魏危,在这跪地哭泣的就该是守着?魏危二?十多年的木槿。

燕白星嘴唇颤动,终究什么?话都没说。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哭泣一般不停掉落眼泪,如银索一滴一滴地溅落到冰床上。

似乎过了很久,有人越过他肩头,伸手揽住他脊背,拍了拍他的背部。

触及到切实的温度,燕白星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好像小时候的北越长老也曾经这样抱过他。

燕白星有些?不舍得松开自己?的手,泪水被抹开,紧紧地抱住,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掉,直到很久之?后才松开。

燕白星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方才抱着?自己?的是魏危。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什么?转头看去,楚凤声与澹台月心有灵犀地偏过头,其余几?位有的低声商议事情,有的闭目不言,都当做没看见。

魏危的拥抱简直像一个错觉,只是刚刚被触碰到的地方渐渐热起来,燕白星低下头去,用掌心抹了把脸,伏下身来,努力?维持一位巫咸该有的礼节。

“长老虽然一力?澄清我不知内情,这件事我作为巫咸也有嫌疑。我自请入獬豸牢狱,等巫祝查明真相。”

獬豸狱,关押了百越重犯,当年的澹台柳与燕北极也曾在此牢狱中。

“……”

燕白星被苍术带了下去,错身而过时,楚凤声抬眼看他,面色有些?复杂。

明眼人皆能?看出,无?论真相如何,北越都免不了牵涉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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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祈禳堂,先前刺客的尸首已?被全部抬走,加上燕白星不在,此时堂内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冷清。

日近黄昏,今天的天空难得阴沉。事情发展出乎意料,怕是还有的查。年纪较大的长老面上已?浮现疲惫之?色,但仍然强打精神。

木槿为魏危准备了一盏温热的金线莲茶,几?位巫咸手边也换上了新茶,但每个人都沉默着?。

从魏危回来,到得知北越长老死亡,到燕白星入獬豸狱,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到现在才歇了一口气。但祈禳堂的氛围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更添了几?分风雨欲来的凝重。

楚凤声拎起茶壶为自己?倒茶,却一时发呆,连茶水溢出杯口都没有察觉,等到一旁的侍人提醒,她才恍然抬起壶嘴,挤出一丝笑意,擦了擦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