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1 / 1)

自从知道男人的手没法用力之后,一些很简单的小事总是喻稚青来做。

商猗听话地动起腮帮子,但那双如鹰隼般的眼始终留意着商狄的一举一动,好似一种无声的威胁:若商狄敢对喻稚青乱来,他便先了结了他的性命。

商狄毫不畏惧地迎上那凶悍的目光,冷冷地扬起唇角,他并未像上次那样携重兵而来,只带了贴身侍卫,如今更是摆了摆手,令仅有的几个侍卫也退下。

一时之间,不大的牢房中只余他们三人。

他与喻稚青之间藏着血海深仇,商狄总以为少年会对他或恐惧或怒骂,然而这位小殿下却云淡风轻,看他如看杂碎一般,这种姿态是歧国太子从不曾遇到的硬要说像谁的话,那眼神倒有几分像他与商猗的父王,因儿子太多,看谁都是不以为意,更像庙里的天神,理所应当地要冷淡芸芸众生。

正好,他最讨厌的也是这个款式。

想起喻稚青上次的伶牙俐齿,商狄如今也没有和他说废话的闲心,径直问道:“蒙獗如今在何处?”

“不知。”

喻稚青之前从商猗口中听说了蒙獗之事,头也不抬地回道。

商狄望向他的动作,仿佛在审视对方是否撒谎,心中还未有决断,却是嗤笑道:“蛮子们已弃你而去,护着那些野蛮人,还奢望着他们回来救你?喻稚青,他们蠢,但还不至于蠢得不要性命,以蒙獗如今的力量,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

喻稚青认认真真听完商狄的话,不时点头,仿佛十分受教:“好,当真是醍醐灌顶。”

可下一刻便话锋立转:“只是我略有一事不解,既然蒙獗那样无足轻重,那太子殿下何故执着将他们斩尽杀绝?”

商狄唇边犹残存着笑意,但目光已经阴冷了,喻稚青显然含沙射影,但他却无法断定对方只是单纯讽刺还是当真知道些什么,两人眼神相接,能读出的只有试探。

一场对峙无声无息地进行着,商狄眼中是嗜血的残酷,高高在上地回道:“斩尽杀绝这个词未免太高看蒙獗,好似人之于蝼蚁,我不过轻易踏上一脚,他们便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商狄边说边若有所指地看向喻稚青的腿,故意念“踏”字时加重了音。

小殿下神情微变,却没再理会,垂首看着光里的浮沉。

他自然听出商狄那明确而幼稚的挑衅,被仇敌讽刺残疾,若是旧时,喻稚青恐怕真要气得失去理智,可不知为何,如今他是真不屑同商狄打那嘴皮子仗倒不是说他斗不过他,只是如今商猗还在他们手下,喻稚青怕这混账再给商猗身上又挂几条铁链。

又想起商狄上次掐他脖子时那细瘦的指骨,似乎比常年生病的他还要瘦上许多,脑中玩笑似的闪过一个念头:穿那么多,手又那么瘦,莫非厚重朝服下当真藏着一捧瘦骨?

再想起对方吃饭后要独处的怪癖,喻稚青越想越觉得其中深有玄机,却又想不通之间的联系,疑心对方是得了什么暗疾。

喻稚青沉思着,眉眼低垂看不出喜怒,商狄对他这种忽视的态度相当不满,仿佛自己专程过来给这两人演了一场独角戏,太医说喻稚青身体经不起刑罚,但似乎没提自己能不能让他窒息商狄思来想去,觉得喻稚青只有那晚在他掌心差点被掐死时看着最顺眼他蓦地走近,还未有所动作,商猗便已经起身,径直挡在他与喻稚青身前,目光中蕴着某种疯狂,仿佛要将他撕碎一般。

两人眼神交错,似有火花迸溅,商狄知晓如今手下的人都怕他这股“疯劲儿”,可他却不以为然,认为商猗像野兽也很正常,冷宫那些年可不是和养畜生一样养大了他么?

歧国太子还未如何,一直留心牢中情况的侍卫们先按捺不住,举刀涌进,将商猗按在地上,而在这场混乱之中,商狄像是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厉色,但笑得却相当真心实意,此时简直是有几分和煦了。

“喻稚青。”他轻声唤他,“若这次死的是商猗,你还会想上次那样冷静得分析利弊吗?”

此话一出,很快有人送上刑具,商猗仍是无所畏惧的模样,而喻稚青则深吸了一口气,极力想装出满不在乎,袖摆下双拳紧握。

商狄露出恶劣而残忍的笑意,故意拉长了语调:“我要用水银将他的人皮剥下来”

剥皮需要从头顶划开伤口,才能灌水银下去,侍卫们听到命令,掏出匕首直抵上男人皮肉,眼见着就要划出鲜血。

喻稚青眉头紧拧,再难忍耐:“商狄!”

这样的反应才是商狄乐于见到的,他优哉游哉地打算看喻稚青向他求饶,然而那双向来澄澈的眸中只是无畏地回视着对方,镇静地往下问道:“你可知工部和礼部一直在糊弄你?”

“哦?”少年的话来得太突然,突兀非常,商狄只当喻稚青是被刺激得神志不清。

“你在此地的行宫,是按皇城的东宫修建的吧?”

商狄倒要看看他又卖什么关子,大方地点头承认:“没错。”

“一模一样?”

“废话。”

“修建时礼部从来不曾提醒你么?你博物架上的格数就有错,这些摆设无论位置或形制都有缘由,并经钦天监演算过才定局,譬如那木格雕的黑蝠数目就不对,三九阳数雕得,四八益利雕得,我记得的当年东宫的柜子便是每面四个,如今一面七个,数字多了,却有长库失脱之意。对了,你床栏雕的蟠龙数量倒是没错,不过应得是我朝太祖梦中驭龙的典故,没想到改朝换代,太子殿下对我朝先祖仍如此尊敬挂念。”

“《大智度论》 曰:阿修罗其心不端故,常疑于佛,谓佛助天。佛为说‘五众’,谓有六众,不为说一;若说‘四谛’,谓有五谛,不说一事。我想太子殿下如此雄韬伟略,断不至于去学那善妒修罗吧?”

说完这一长段话,喻稚青冷冷打量着商狄脸色。

他住到商狄行宫的第二日便发现所有摆设都被有意添了些数目,哪儿哪儿都不对劲,他便觉得奇怪。宫里每一样东西都是千万斟酌过的,又是东宫太子的住所,商狄如此狠厉,下面绝不敢用这些玩意儿敷衍,这些定都是经了商狄的授意。

小殿下几乎马上想到了阿修罗有心与佛祖作对的典故,释迦摩尼说法曰“四念处”,阿修罗则故意说五念处;释迦摩尼道“三十七道品”,阿修罗便故意又添一品,称“三十八道品”。

商狄故意往过去东宫的规制上添加数目,大概也是如阿修罗般想处处压他一头,礼部工部虽觉不妥,但碍于商狄权势也不敢劝说,只能由他这样胡来。

果然,商狄不再阴恻恻的伪笑,眯着双眼,目光中危险正浓,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很喜欢卖弄这些小聪明,是吗?”

所有熟悉歧国太子的侍卫都不由有些发憷,上一次见商狄露出这种神情,似乎是他正打算屠城的时候。可那坐在地上的少年却像是听了玩笑一般,微微扬着唇角:“不过是中原随便找个五岁孩子都能说出的典故,原来对太子殿下来说,这便算是聪明了。”

他既要拿商猗来威胁他,那也别怪他还击,喻稚青此生仿佛从未有如此咄咄逼人的时刻,他等着迎接商狄的暴怒,颇有鱼死网破的决心,而商猗也暗暗活动着手脚,筹谋着如何带小殿下杀出重围。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瞬间,忽有一侍卫匆匆挤进拥挤的囚室之中,千辛万苦拱到商狄身边耳语几句,商狄拧眉听完,却是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先前逼仄的牢中再度冷清下来,外面传来沉重的落锁声响。

商猗锁骨本就有伤,如今被那帮侍卫狠力拧了半晌,好不容易恢复一些的伤口再度皲裂,此时自是疼痛无比,却顾不上许多,马上赶到喻稚青身边,轻轻揉了揉小殿下发顶,顺势将人抱在怀中。

喻稚青先前神经高度紧绷,此时也总算松了一口气,直到商猗习惯性又想把他抱到腿上时才反应过来:“我不是说不准这样抱我了么?!”

他知道商猗手痛,所以不再让男人抱他,怕牵着伤口,商猗却不以为意,仗着小殿下不敢用力挣扎,很安心地抱紧怀里的少年,犹嫌不够,又把脸埋进喻稚青脖颈间,狠嗅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

到底是牢里,少年有些怕商狄去而复返不是怕商狄,而是很单纯地怕人瞧见他俩抱一块儿他直觉商猗这样有些别扭,故意问道:“怎么,被你那疯子兄长吓到啦?”

“不怕。”商猗在喻稚青肩头闷闷答道,旋即抬起头,温柔的目光中藏着笑意,“阿青不是保护了我么。”

商猗从没见过喻稚青那种寸步不让的尖锐模样,头一回见,竟是对方为了在商狄面前回护自己。此话一出,别扭的人顿时成了小殿下,喻稚青早不复先前的伶牙俐齿,干巴巴地想让商猗不要自作多情,可又说不明白,索性又掰了一大块馒头往男人嘴里塞,依旧像个小大人似地催促道:“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