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话少,杀戮时更是格外的沉默,可这次动手前他都会问喻稚青在何处,可他问了一圈、杀完一圈,依旧没得到喻稚青的丝毫消息。
城里歧军尸体遍地,商猗若此时要逃,其实是很足够了,可他并未如此,仍是不断的追问少年的下落他不是杀昏了头,甚至知晓自己或许先逃出去再举兵营救喻稚青会更好,可他实在没法将喻稚青留在危险之中,所以很不理智了选择留下来,要与喻稚青同生共死。
大批军队赶来支援,为制服他一人,竟派出了近千人的精兵。
歧国士兵如今打他打出了经验,知道商猗不是常人,于是继续采用对付野兽的方式,不敢轻易靠近,遥遥拿着弓箭射他,直到男人体力不支,随后又一大帮人乌泱泱压住商猗。
男人终究力竭而败,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歧军也已彻底了解男人的凶悍,索性全如应对野兽那般,不知从哪找出两条手臂粗的大铁链子,将商猗束缚在墙壁旁,铁链极短,男人只能贴着墙行动,连最简单的躺卧都无法做到。
新来的狱卒有了前车之鉴,哪敢再招惹商猗,就连吃食都是用长长的木柄递到对方身边,坚决不靠近牢笼半步。
商猗见歧军对他避如蛇蝎,并未生出骄傲之感,他浑身都疼得厉害,脑中不由浮现出他和喻稚青的旧事,喻稚青仿佛成为他抵御痛苦的最好良方,杨明晏时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少年是他与俗世的唯一牵连,是这人间唯一能叫他痛叫他喜的存在。
痛苦地吐出一口浊气,男人并未气馁,只是默默筹划下一次找寻喻稚青的计划。
翌日,商猗身体尚未恢复,计划也还没理出头绪,商狄却是突然造访。
这是他们被抓后的第七天,地牢暗无天日,纵然男人被锁在墙上,根本动弹不得,但一旁的侍卫知晓他的厉害,一直警惕着商猗会突然暴动,而商狄身旁的太监举着灯笼站在前头,以便商狄看清商猗的狼狈。
商猗从不在乎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模样,故而也没觉得羞耻,上次大雨之中没空留意,今日见商狄才知探子们所言非虚,此人果真夏天也穿着厚重的朝服。
他略有些恍神,想起旧时的喻稚青,分明身份尊贵,但却最不爱穿这些,因为爱玩闹,嫌华服不好行动,还不如他母后做的裙子好动弹。
商狄也看出了商猗的心不在焉,他以胜者的姿态而来,盛气凌人地问:“听说你昨日逃了?”
商狄明显趾高气昂,可商猗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对方与上次抓住喻稚青时得意洋洋的状态有所不同,他没理会对方的挑衅,只低头看着自己脚边的稻草,以为商狄是因昨日之事前来问罪他无惧酷刑,若这样能将商狄折腾喻稚青的心思分过来,那便更好。
商狄见他闭口不答,嗤笑一声,好整以暇问道:“不好奇他如今怎么样了?”
打蛇打七寸,商狄显然很清楚商猗的七寸在何处。
过了良久,商猗却是答非所问道:“以他的性子,不会求饶。你若还想利用他,就别逼他太紧。”
“看来你的确很在乎他。”商狄似乎对男人的答案很不满意,冷眼打量了商猗良久,唇边却勾勒出残酷的笑意,仿佛很随意地问起:
“喂,我把他还给你,要不要?”
一直平静的男人却在此时猛地抬头,束缚着的铁链发出阵阵巨响,商猗眼中藏着骇人的杀意,像蓄势待发的恶狼:“你将他怎么了?”
商狄绝不会大发慈悲到将喻稚青送回自己身边,唯一这样做的可能只会是喻稚青受了什么伤害,他故意要用少年来刺激自己。
侍卫们见商猗变得狂暴,越发的紧张,长剑已经举在身前,生怕商猗将他们活吞了。
他们怕,可商狄不怕,饶有兴味地品尝够男人的愤怒和紧张后,商狄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你猜。”
肉眼可见的,男人的挣扎更厉害了,腕上的铁锁紧紧扣着皮肉,在商猗的乱挣下,已将腕子勒出鲜血,若继续挣扎下去,迟早要将皮肤磨至见骨。
商狄就等着商猗发狂的这一时刻,像是打碎了男人一直冷静的面具,商猗的失态令他愉悦,他心满意足地离去。
没过多久,有人将喻稚青抱进了牢房,并不是体谅少年的残疾,而是人已经失去意识,没法行走。
那人动作粗鲁地将喻稚青丢在离商猗几尺距离的地上,少年背影冲着他,衣裳已经乱了,没有明显的外伤,但白净的手腕上却残留了被绳索捆绑后的红痕,衣摆更是染了大片血迹,已经干涸,呈泥土一样的褐色,看上去有些时日了。
商猗难以想象喻稚青这几天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许没露出的地方还有更多伤痕他甚至没法确定喻稚青是否还有呼吸,削痩的身躯躺在地面上,如失去灵魂的躯壳,任凭商猗怎么呼唤都没有反应。
那人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明知商猗被锁在墙壁旁,可却将喻稚青丢在离商猗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令他连最简单的将少年抱入怀中都没法做到。
短短一段的距离,偏隔出了生与死的天堑,在满室的寂静中,只余下挣扎的铁链声在空荡的囚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七十一章
“依卿的意思,孤不仅不能对他用刑,还需找人好吃好喝的伺候他?”
时值九月,天尚未有要冷的意思,商狄朝服厚重,因此怕热,殿里摆满了冰炭。他自己衣服厚不觉得,但殿里跪着的太医却已被冻得瑟瑟发抖,加之商狄语气不善的问话,更是心惊胆战,灵魂与肉体一同跌进冰窟。
“是您说要保全他性命的......”太医战战兢兢地说,见商狄脸色越发难看,立刻改口道,“也、也不是说真就打不得,微臣有一拙见,不知当不当讲。”
商狄这几日正憋着火,难得抽出几分耐心去听太医的拙见,没想到这老家伙一点儿没谦虚,想出的法子当真是“拙”得厉害依太医的想法,商狄对喻稚青用刑时,他们提前备好参汤等大补之物在旁候着,商狄抽他一鞭子,他们就马上过来把个脉,时刻诊断喻稚青身体状况,若还能承受就让商狄继续打,若坚持不住便马上诊治,防止喻稚青被他们的太子殿下一口气打死过去。
太医一口气说完,浑身仍旧是冷,可汗水已淌了满背,而商狄的神情亦是越发阴郁。
这世上估计没有谁受刑是大夫环绕下进行的,太医咽了口唾沫,也知自己想的方法滑稽,亡羊补牢般伸出巴掌比了个五:“那...那要不殿下每打他五鞭,微臣再诊断一次?”
“不成。”不待商狄反应,那太医自己先否决了自己的话,堪称是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至多也只能每三鞭一次,若您要他活着回到帝京,那就只有这样”
“喻稚青身体差到这般地步了?”商狄突然打断太医的喋喋不休。
可不是嘛,太医叹了口气,心想喻稚青如今病成这样,别说动刑,能不能挨到商狄对他用刑的那刻都难说。
太医是歧国人,对那位民心所向的前朝太子并无任何情感,但他单纯出于医者面对病患的角度来讲,若商狄要留他性命,那现下最该做的就是好生救治,否则不必等商狄动手,喻稚青过不了几天就能把自己活活病死。
商狄那日能擒回喻稚青,其实颇带了些运气。
塞北军心动荡,商狄预料着喻稚青不会坐以待毙,拟了几个他们可能逃亡的周边城镇,原以为不会那么轻易逮到,做好了长期蹲守的准备商狄先前一直妒恨上天不公,总偏颇喻稚青那方,结果老天爷突然垂怜,竟让他们在第一日就遇上伪装成客商护送的车队。
商狄并不是知恩图报之辈,对于老天,他永远是照骂不误。
歧军起初捉拿喻稚青时,见他双腿残废,又发着高烧,其威胁力恐怕胜不过一个小丫头,根本没有要绑他的意思,谁知喻稚青明明已到了生死一线的时刻,对上歧军竟还颇为冷静,一声不吭地看着面前手持武器的众人。
他们欲押他去见商狄,可喻稚青始终澹宁自持,和赏恩要面见臣民似的,实在没个阶下囚的姿态,下头人畏惧商狄淫威,只能画蛇添足地找了绳索缚住喻稚青双手,尽可能让他看起来狼狈一些。
或许是知晓挣扎也无用,喻稚青成了最老实的俘虏,一直垂着眼帘不知思索着什么。
直到商猗前来营救,身在后方的歧军尚未察觉出动静,那位前朝太子却从大雨如注中敏锐地捕捉到了铃铛的声响,神情总算有了几分变化,鹿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骤雨滂沱,过了一会儿前方来报,说是太子殿下让人把喻稚青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