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着少年脊背,他本是个寡言的性子,安抚之话永远说的不伦不类,明明是怕开战后刀剑无眼,喻稚青在城楼可能受伤,偏要这样开口,三言两语,把小殿下本就通红的脸颊羞得更加鲜艳。
外头的人见商猗久久没有出来,又提声唤了一句,小殿下仿佛回过神来,稍稍冷静了些许,见商猗还抱着自己不放,推又推搡不开,只能没好气地提醒:“我可不记得叫阁下现在就临阵脱逃。”
商猗也知不能耽搁时辰,却是将脸埋进喻稚青怀中,深深嗅了几下,这才舍得将人放开,覆上面甲,又叮嘱了几句,永远是好话歹说,把小殿下气得够呛。
他嫌男人胡言乱语,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那颗原本提着的心,竟是在商猗的插科打诨下慢慢落了回去。
虽说小殿下如今怕见外人的敏感性子随着腿伤得治好转不少,但外面数万大军,鱼龙混杂,自己也着实不便出去相送,便留在城中等候消息。
外头喧哗了好一阵,随着大军出征,再度渐渐地归于平静。
关口距此处不过十几里的距离,算不得多远,小殿下又有了上次与军队失联的经验,他虽然的确不愿被旁人抱着到城楼上去观战,但派了几个侍卫留在城楼上,持千里镜关注战况,每隔半个时辰便下来一人同他汇报。如此轮换,虽不比亲眼所见,但在侍卫们事无巨细的讲述下也算是身临其境。
这一次他们依旧是奇袭,连打仗的士兵都是分了好几批夜里偷偷进城,未叫歧军发现分毫,果然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不过听到侍卫说,歧军在城上倾倒菜油,企图一把火烧毁云梯时,虽然他和商猗提前预想到了这种情况,备着辟火布遮盖,但仍旧克制不住为此悬心,又听说商猗一马当先,率先冲到城楼杀敌,小殿下面上虽然瞧不出什么,但却是下意识攥起衣摆揉搓。
后来不必上城楼或等他人汇报,喻稚青在房中都能看见天边升起滚滚黑烟,遥遥能听见战场上的兵戈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感觉风中都夹杂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暗想伤亡该是何等的惨重。
侍卫城上城下跑了好几轮,从天亮到天黑,最后一次听侍卫讲述,是城门已破,商猗大胜而归。
喻稚青长吁了一口气,紧张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得以松缓片刻,忽地反应过来:“他回来做什么?”
他派他是攻城去的,哪有人好不容易打下城池,结果放着不进,又屁颠颠跑回来的当然,上次那种情况不算,那次是喻稚青料定守不住才让军队退出,可这次他调了快十万将士,专程让商猗去夺回疆土的!
“将军......约莫还有别的事要安排?”侍卫也十分不解。
他们原本定好,若商猗真的攻下关口,便让他先领兵驻扎城内,自己随后便到,男人不可能不记得自己的吩咐,莫非真出了什么要事?
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便放不下心来,他犯起敏感多疑的性子,脑中预想出种种可能,一桩比一桩凶险,终是按捺不住,也顾不上害羞自己的残疾了,旋着轮椅就要往城门边去。
侍卫们劝不住他,只得眼巴巴跟在喻稚青身后, 一行人来到城门边,令将士开了城门。
果然,没过多久便看见男人骑着骏马奔驰而来。
商猗大概也没料到喻稚青会来到此处,他身上铠甲多有破损,披风也是残缺,新打的面甲上更是站着莫名的深褐色液体,一身的肃杀气息,独那双眼依旧深邃,冷冷扫过喻稚青身后的侍卫,似乎在怪他们伺候不周,可对上喻稚青时,却是相当温和。
“这里尘大,小心脏了衣摆。”
小殿下没注意到这么多,急急问道:“可是出事了?”
“一切都好。”男人摇了摇头,翻身下马。他虽然看着狼狈,但似乎没受什么重伤,只是攻城时吸了太多浓烟,他嗓子又有旧疾,此时便沙哑得不像话。
一日之间心情大起大落,喻稚青此时简直气极反笑:“那你回来做什么?”
“接你。”他施施然应道,仿佛十分理所应当。
小殿下也是此时才注意到,此次回城的只有商猗,身后根本就没旁人,这混账抛下千军万马,竟就是为了专程回来接自己小殿下脸又有些发热,也跟着恨恨扫了一眼身后的侍卫这杀才说话也不说全了,害他以为商猗是率兵归来,还当出了什么大事。
其实城里早留着一队精兵护在喻稚青身边,就是为了到时候护送小殿下赶路,根本用不着男人赶回,可商猗站在一旁,很自然地接过轮椅推他回去收拾东西,他认定的事,旁人怎么说都更改不了。
这混账昨日刚抱着他在城墙上逃避士兵,今日又抛下关口和大军回来接他,平日里多老成的家伙,如今作为一军主帅,却如此的不稳重不正经,真是可恶。
亡国之后的生活犹如一潭枯水,再大的事也只能溅起小小的波澜,只有商猗偶尔发疯似的举动,能搅乱那快要枯竭的池水,也正是这样几近于年少轻狂的胡闹,才让小殿下从苦涩沉痛的复仇中抽离出来,偶尔能够做回那个爱笑爱闹的少年。
喻稚青怕商猗当着侍卫们的面说出什么胡话来,不肯与他多说,商猗倒是把城中的情况讲了个大概,算他还有些脑子,是将重要的事都处理完后才来接他。
城里在得知他们获胜后便也按照先前的计划准备起来,此时已备好马车,由商猗和精兵护送着,自是一路平安。
这场战役只为攻城,不为杀生,攻破后俘虏不杀,城里的百姓更是要小心对待,连打仗时不小心误伤的民房喻稚青都派了专人统计损失,届时要补给百姓。所以战事虽然激烈,但城里受损不大,百姓们知晓是喻稚青进城,纷纷涌上街头想看他一眼,好在商猗早有预料,让士兵维持出一条道路。
当时出雁门关时他还病着,在马车晕得稀里糊涂,并未留意城中景象,时隔一年重新踏回故土,喻稚青心中百感交集,欢喜是真,可仍存了无限的怅惘,因为心里清楚,无论再赢多少次胜仗,父皇母后依旧是回不来了。
商猗没随他一起乘马车,骑马随行在侧,但仿佛与喻稚青有心理感应一般,忽然从马车的窗户递了手进来。
小殿下不明所以,以为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东西,竟要此时送给自己,顺手接了过去,棱角分明的戳着掌心,他定睛一看,竟又是一只丑不拉几的草蚂蚱。
他幼时给商猗编的小兔剑穗曾遭无数人的嫌弃,因都不知那是他做的,塞北又素来直爽,于是总有人当着他面劝商猗,无非是说男人这般威严冷酷,宝剑也森冷锐利,怎么就搭了那样一个丑玩意儿。
喻稚青每次听到这些言论,总是有几分不好意思,又不便公然出面说那是自己做的,只能默默生着气,男人则是置若罔闻,小兔剑穗永远悬在剑柄尾端。
真该将那些家伙叫到面前看看,他们口中的战神手艺其实也不过如此。
草蚂蚱在掌心耀武扬威,似乎还带着一点体温的热意,大概是一直被男人藏在怀中,奇怪,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得空做出这小玩意儿的。
出发前商猗一直在城中,自是没有机会,总不至于是在战场上还有闲心做这个,难道是攻城结束后做的?小殿下疑惑地想,脑中却不由浮现身穿铠甲的男人撅着屁股拔草编蚂蚱的样子,他身后率了几万大军,旁人又那么怕他,无论是在哪种场景,模样必定都很滑稽。
小殿下藏了一肚子的话想嫌弃商猗,可最终却是像藏宝贝一样的,将那只还带着男人体温的草蚂蚱藏进自己怀中。
尽管商猗将紧急的事都处理了,但还有许多事情等待小殿下解决,待下榻住处时,已是夤夜,喻稚青又有些不舒服,稀里糊涂地被男人抱着下了马车。
今日一切都是那样匆忙,商猗将沐浴完毕的少年送进被中,自己则坐在椅子上擦拭佩剑,削铁如泥的宝剑甚至刃上有了缺口,可见今日之战有多凶险激烈,已经有些褪色的小兔剑穗发出几声铃响。
男人送的草蚂蚱放在枕侧,小殿下指尖轻轻拨着那两根长须,心中不似表面平静。
他在想,今夜商猗会宿在何处。
已经入关,城中自不像塞北只有帐篷,不说外面有千家万户可供他居住,便是小殿下所居的大殿中,一旁也有个偏殿可供男人居住,按理来讲,两人如今勉强还能算是仇家,怎样都不该挤在一个被窝睡觉。
先前的确是没有办法,但眼下似乎已没有两人继续同床共枕的理由。
他要是不在这儿睡自然最好,夜里动手动脚的,自己还不稀罕他呢。若是这家伙今夜还要厚着脸皮与自己睡一块儿,那至少也该好好教训他一番,他再怎么说也是塞北如今的首领,哪能由着男人老蹭自己被窝。
他眼见着商猗身穿寝衣慢慢靠近,心道果然,正想看看商猗又要寻什么理由硬赖着自己,结果男人什么话都没说,稀松平常准备上榻,自然至极,仿佛相当顺理成章。
商猗这般态度,先前预备了一大堆道理要迎战的小殿下反而不好发作,怕显得自己大惊小怪,只得稀里糊涂地又睡进男人怀里。
烛火已灭,黑暗中,正枕在商猗胸膛的小殿下忽然对男人生出一种认命之感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家伙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到底是青梅竹马,商猗了解他至深,他要跟他讲理时,这家伙就开始装傻充愣,他不讲理了,商猗那头却又开始头头是道,简直是无赖行径!
小殿下意识到这一点,烦闷是有,但心中却毫不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