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1)

所以他只告诉他的少年,他也很坏。

不用感到孤独,不用为变化感到不安,更不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无论你走的是怎样的一条道路,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衣衫上的褶皱很快被抹平,商猗没有抬头,只留给小殿下一个略显冷淡的发顶,黑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发髻,似乎和其主人一样的冷硬无趣,只有鬓边颈后留着一些无法束起的碎发,短而柔软,生动而胡乱的翘起。

喻稚青似乎明白商猗的意思,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摸了摸那几缕柔软的发丝,像抚摸野兽肚皮上的软毛。

喻崖由始至终都不知晓是商猗弄坏了他的药箱,不过他家祖上曾出了一位木匠,他虽然没得真传,但自己修补个药箱还是没有问题的。过了几日,他背着那儿缝缝补补的大药箱来到喻稚青帐中,照例为他看诊。

喻稚青自觉成了商猗的共犯,并不打算将真相告诉医者,怕激化他与商猗的矛盾,不过出于愧疚,这几日小殿下对喻崖自然是出了奇的耐心。

喻稚青执笔的手悬在半空,笔锋墨水都快干了,可再度舔墨,依旧不知要如何下笔。

喻崖替他配好这几日的药物,见他还坐在桌前沉思,善解人意地问道:“还未写完?”

“总觉得尚有完善之处。”

可也的确是写不出来了,小殿下索性放下笔,揉揉眉心。

喻崖没说话,转身又到他那个药箱里翻翻找找,寻出个香囊递给喻稚青,说是可以静心养神,喻稚青其实不喜香囊熏香这类东西,闻久了总免不得要头晕,不过对方盛情难却,他拿起嗅嗅,的确是很清新的香气,于是谢过喻崖的好意。

两人隔得近,喻崖看着桌案上凌乱的纸张,问道:“我能看看么?”

“自然。”这份罪己诏过几日就要公布天下,提前给喻崖看看倒也没什么。

喻崖冲他温和一笑,随后才拿起来细细阅读,投入之时,偶尔会下意识地点头称妙,喻稚青从阿达和沈秋石那儿听说了太多他们这一脉闲云野鹤的往事,见喻崖对这种俗务感兴趣,免不得感觉有些新奇。

罪己诏往往是天灾瘟疫之时帝王写的,如今天下大乱、皇权易主,其实罪己诏写也写的,洋洋洒洒的一大篇,统统是小殿下反思己过,已把自己贬得恨不能立刻找棵大树吊死的地步当然,但凡是长眼睛了的人,也都知晓亡国之事罪不在喻稚青,至于如今的民不聊生,更怪不上喻稚青至于该怪的究竟是谁,罪己诏中没说,但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相同的人选。

喻稚青自然也没有真正要吊死自己的打算,如今写这么一堆,为的是借此昭告天下,以正身份,同时再给商狄添上一些乱子。

喻崖看完了这份罪己诏,先是大赞特赞了一番,随后似笑非笑地望向喻稚青:“殿下以为应如何完善呢?”

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喻崖曾唤他阿青惹少年不快之后,喻崖便一直没有疏漏,规规矩矩地叫他殿下,喻稚青又不大会说客套话,虽有一丁点的血缘关系,但其本人大概也没怎么在乎,喻崖爱那么称呼便也由得他。

喻崖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喻稚青想起自己小时候,太傅就老爱这么考自己,问也不直接问,非要用这种类似“启发”的语气,那个时候小殿下便觉得哪里不对,但因为自小是个乖孩子,想不出缘由,如今也不知是长大了还是与商猗呆得太久,行事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男人身上那种直来直往的色彩,心想我要是能知道哪里该完善,那还故意空在那儿干嘛,专程等你来挑错么。

当然,他也只是心里想想,小殿下在外人面前,总还是澹宁的。

好在喻崖不是太傅,并不是真想启发他什么,见喻稚青不答,他便继续往下说,婉转半天,无外乎是说喻稚青写得太过深奥。

“殿下的罪己诏不是写给臣子学究,而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他一针见血,说穿了喻稚青的计谋。

罪己诏从来都是君王权术的一种,喻稚青写那么一大堆,的确是为了勾起天下人的民愤,喻崖看得透彻,若是要写给百姓,他纸上的那些峤乔词句,的确是晦涩了太多。

喻稚青有了头绪,提笔便改,隐隐感叹喻崖不止医术高明,竟还颇有能臣之风,让他继续在草原上当个大夫,属实有些屈才。

可小殿下的心绪像根撩拨的羽毛,当真是轻描淡写在这个想法上撩了一下,随后便记不起来了。

他并没有当伯乐的兴趣,况且来塞北那么久,在阿达和沈秋实的耳濡目染下,已经对喻崖他们这一脉的高山白雪了解透彻,小殿下虽不是很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史书中的隐士名人也不在少数,再想想介子推宁可烧死也不愿重回官场,他自然没有把喻崖逼到烧死的念头,于是几乎将喻崖当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一样看待,偶然有一次撞见喻崖在偷偷啃鸡爪子,其震撼程度几乎等同于让小殿下目睹观音菩萨撅着屁股大啃鸡爪,直到那时他仿佛才意识到喻崖也要吃喝,暗暗稀奇了好多天。

再者说,以喻崖的这点聪慧,也实在没达到无可替代的程度。

于是小殿下只是单纯地口头谢过了他,后来将罪己诏公布出去,果然没过几天中原百姓便群情激愤,纷纷揭竿起义要投奔到小殿下这边。

商狄做事从来不记后果,当初把大部分军队都调到关外,预想速战速决,然而目前自然是无法速决了,哪知中原忽然传起当年他身世的事,如今又闹起内乱,他只能把军队又调回去了一部分,好镇压百姓,塞北前线的压力也由此减弱,众人总算得到喘息的时刻。

这一日,喻稚青正和商猗说起他方才从阿达帐篷离开时,又不小心撞见喻崖偷偷在啃大猪蹄子。

说来也奇,喻崖要啃就啃,每次还都要躲在一旁作那背人姿态,无事也像做贼,害得小殿下直感觉自己又撞见观音大士下凡来啃大猪蹄子,几乎能够算是一桩惊吓。

商猗见喻稚青那副相当震惊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这样生动的小殿下可爱活泼,依稀有幼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影子,也不愿打搅他,虽然对喻崖这个人很不感兴趣,但一直认真听少年描述喻崖啃猪蹄时有多穷凶极恶。

就在这时,一个匆匆忙忙的大块头忽然窜进帐篷,喻稚青脸上是震惊,而沈秋实脸上,则货真价实是惊吓了。

他喘着粗气,惊惶惶地喊:“小殿下,我见着他了!我见到把我僭越了的那家伙了!”

六十四章

这世上能把沈秋实僭越的人就那一个,喻稚青也顾不上纠正对方那颠三倒四的语句了,皱着眉不知在思忖什么,倒是商猗主动问道:“确定是商狄?”

他并不问他是在哪儿撞见的,只疑心是沈秋实认错了人。

也不怪男人会这样想,只因那人是从来不上战场的,如今虽来了塞北,但据他们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商狄平日都是在行宫现已不暂住在太守府了,大抵还是由那喜爱豪奢的性子,竟在这烽火连天的战时还要搜刮民脂民膏来建行宫将士们奔波拼杀,商狄则在行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简直将自己当成黄花大闺女一般作养。

如今商晴那条线算是断了,堂堂一国公主,如今竟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像石子丢进海里,连个声响都听不着。

经了商燐的事,小殿下担心她安危,怕也受了他们连累,特意派了一队精兵伪装成寻常百姓进京,看有什么可帮的地方,如今还在去的路上,也不知结果如何。

不过商狄既然能在塞北安插人手散布谣言,喻稚青自然也派了人在他那处打探,可惜歧国太子一向多疑,身边伺候的只有心腹,他们搜不到多少机密,只是偶尔能探听到一些行踪,有多少算多少,上一回有个探子稍得了些机缘,遥遥瞧见了商狄一回。

当真只是看了一眼,没什么收获,喻稚青对商狄的模样也无兴趣,百般聊赖地听着,不过听那探子道,当下都已八月,商狄还穿着一身厚实的朝服,华贵是华贵了,可看着便叫人替他热得慌,再者说,又不是在朝堂上,天子下朝都还要换常服呢,他这样穿着,大概是真正爱权势爱过了头。

是啊,都八月了,他们到塞北也快有一年的时光了,夏日百草丰茂,虽常有大风,但日头也着实毒辣,塞北汉子们又不羁,热起来索性打着赤膊,商猗也换上轻薄的夏衫,也就独剩下受不得风的喻稚青还穿得冬衣。

小殿下有些起疑,他衣衫厚重是因为身子不好,商狄穿那么多又是为何?当真只是为了摆太子的威风?

他让探子再去查查,想看商狄是否患了什么疾病,那人风尘仆仆地回来,说那位太子殿下身体似乎强健得很,从未叫过太医,连每日的请平安脉都是免的。

这话并没有打消小殿下的疑虑,他虽不比喻崖医术高明,但总有点久病成医的意思,直感觉哪儿不对劲,但商狄都不让太医近身,他们自然也无从查起,喻稚青只得让那探子继续留在那边,看能不能搜取到更深入的消息。

“确定是他,肯定是他!”沈秋实见商猗不信自己,越说越起劲,似乎也不紧张了。

“他当时来塞北秋狝,是我叔父接待的,虽然我和他没见过正儿八经见过面,但我在草原上捉野兔时......啊,小殿下,我说的野兔是那种跑得很快的灰兔子,你家那只白花花的已经不能算野兔了,胖得像个小羊崽子,狼来了都得分好几顿吃完......”

喻稚青知道他又犯起话痨的毛病,打断道:“说重点。”

“哎呀,就快说到了。我当时追野兔追了好几里地,本来我叔父不让我见他的,怕我没规矩冲撞了他,哪知道刚好遇上他们骑马在那儿打猎呢,他好像也瞧见了我追的那只兔子,不过射了好几箭都没射中,大概和你一样,都是个花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