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人在场,小殿下自是敛起思绪,将心中琢磨不透的郁滞抛在脑后,专心处理正事。批阅羊皮卷时那两个侍从也会为他倒茶研磨,虽不像商猗那样时时关注,但其实也已经算是伺候得极好,商猗能照顾他的,其实旁人也能做到。
若是过去,喻稚青得知自己不必再仰赖仇家生活,指不定要多欢欣雀跃,可是真正到了这个时刻,喻稚青并不觉得有多欢喜,只是顿笔时,偶尔会想起对方那双总落在自己身上的漆黑眼瞳。
夜里休憩,那两个侍从要留在帐中守夜,喻稚青却摆摆手,令人将他扶到床上后便遣他们自行回去休息,帐篷内安静得似乎连烛火燃芯的细微声都能听见,不像那家伙在他身边时,虽然沉默寡言,但做杂活儿总要发出些动静。
他卧在榻上独自看了会儿书,拓版的墨字密密麻麻,小殿下被这份安静扰得莫名有些读不进去,索性吹灭烛盏,缩进被中。
被窝提前用锡夫人温过,并不寒冷,枕侧也无人再强把他抱进怀里动手动脚,小殿下总算落得清静,头一回感觉这矮塌有这般宽大,却是没有睡意,双眼渐渐适应黑暗,淡淡月光透进帐中,屋里的陈设再度清晰,小殿下忽然有种很陌生的感觉,明明什么摆设都未动过,可又像是什么都变了,连这片寂静祥和都变得难以忍受。
他默默算着时辰,商猗此时应当正在草丛中埋伏,需等到丑时才能出击......小殿下在脑海中将他与商猗定好的计划又过了好几遍,确认算无遗漏后才在天亮之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翌日,少年在侍从的伺候下起床洗漱,依旧未曾收到任何关于前线的消息当然,到了这种紧要关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于是喻稚青照常做着每日该做的事,批折子喂小兔,终日无所事事的沈秋实又来叨扰,他也平静相待,偶尔抬首应付对方几句。
沈秋实素来心直口快,冷不丁地问起:“小殿下,和我说话很不好玩么?你都不大理我。”
因为对方那常人无法理解的脑回路,喻稚青的确是常常敷衍沈秋实,但万没想到还有被这傻子看出来的一日,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没有。”
“你有,你明明就有!”沈秋实颇为委屈,“你老是偏头看外面天色,怎么,小殿下很在意时辰吗?”
听过这话,小殿下脸上僵了一瞬,连耳根都有些发红。
他怎么忘了,他不爱搭理沈秋实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对方说话无忌,实在太能戳中自己痛处。
不过很快小殿下便为自己找补,那混账说申时便归,他关心战局,在意在意时间也是人之常情。
这样的忧心家国就不必讲给沈秋实那个傻子听了,小殿下遣侍从拿了些点心,很轻易的将沈秋实打发离去,再度投身于政务当中,只是过了那么一时半刻,仍旧要抬抬头,看看当下是什么时辰。
......已是正午,商猗若是现在回程,便可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蒙獗族中。
奇怪,自己怎么又想起他了?
归根结底,都是沈秋实又勾起了殿下敏感的性子,他不提还好,那样一提,反而使小殿下自己先别扭起来,一面忍不住的打量天色,一面又感觉这样的自己相当不对劲。
小殿下越想越不爽,愤愤放下笔,简直要与自己置气。那混账又不是多重要的人物,才走没多久,自己老惦记个仇人作什么?
再说了,以往对方也不是没外出过,商猗过去捕杀山贼时,也时常有一夜未归的情况,那时候的自己可是半点都不在乎的,巴不得他被山贼活活砍死。难不成因为对方说过几句喜欢之类的疯话,自己就也跟着发疯,开始在意他了?
少年眉头紧蹙,恨不得拿把大扫帚把男人扫出自己脑内,可脑海的那个身影仿佛和商猗本人有着同样的狡猾,每当小殿下决心不去想对方时,便从各种角落涌现出来,看到长弓便想起他带他骑马时的场景,看到小炉便忆出男人煨药的模样。
是了,这本就是他二人共同居住的帐篷,无论何处都有他们的一点一滴。
喻稚青与自己作对良久,到了最后,小殿下索性自暴自弃,任由竹马兼仇敌的某人身影在自己脑海中乱晃,反正是单纯地闪过脑海,若是要他屈尊去想念那个混账,自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过也因这喻稚青自己同生自己闷气的功夫,时间总算过得快了一些,即将到申时的时候阿达派人来请他,问可愿同去迎接战归的将士们阿达如今在喻崖的调理下瘦了许多,已可出门行走,故而很有兴趣去外面走一遭,特意来邀小殿下,其中也有请他去振奋军心、抚慰将士的意思,喻稚青哪能不懂阿达的用意,自是大方应下。
临出门前,侍从用生硬的汉话问小殿下可要加件裘披再行出发,少年其实并不觉冷,可脑中忽然闪过商猗临行前的叮嘱,喻稚青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侍者推着他到了族中,原来不止阿达,各部首领领着族人也都一同来了,见到他后乌泱泱地行了礼。
因着身体的残疾,喻稚青至今仍旧没法接受乍然出现在那么多陌生的视线当中,但或许是想着那人即将归来,不安的心绪比往昔减去不少,小殿下面色如常,还与各部首领们闲话了几句。
大军刚出发时,各部首领心中自然都是紧张的,担心会生什么变故,可到了这时候都没传来消息,那必定是顺顺坦坦,大家伙儿提着的心便也跟着放下,塞北又是向来豪放的,如此聚在一处等候军队凯旋,倒是热闹得很,你一句我一句,已经商议到庆功宴上该摆什么样的酒菜了。
小殿下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默然听着众人的笑语声,阳光洒在他膝上,像落了一片莹莹的金纱,心想那家伙看天倒是准得很,果然是顶好的晴日,却没注意到自己唇边不知何时也勾出一抹笑意。
塞北是游牧民族,很有出远门的经验,是故当大军在申时还未到达的时候,除喻稚青外的所有人都以为是这场战役的战利品太多,运输拖延了速度,并未放在心上。
直至酉时,太阳渐渐藏在高峻的雪山之后,山峰间隙泄出的几缕残阳有气无力地倾倒在大地之上,偶有几声鹰啸,竟也沙哑如老鸦一般。
最早按捺不住的是普通百姓们,没耐心的孩子们哭闹着,妇人们哄婴孩的吟哦声,以及男人们越来越高的议论声,天色逐渐昏暗,声音却是更加的嘈杂,大声到仿若在进行一场争吵,先前最侃侃而谈的首领们却是统一的安静了,只是面色灰白的望向喻稚青。
可他们依旧等着,像是等待一场宣判一般始终留在原处,一直等到商猗口中的那个晴日,已经完全被黑夜和乌云所覆盖。
众人间唯有小殿下始终神色镇定,一言不发,然而披风下的手早已攥得发红,因用力太久,指尖已失了知觉,他比在场地所有人都更早明白过来男人向来守时,从他申时还未现身的那一刻起,喻稚青便已知晓了结局。
商猗,或许回不来了。
五十一章
到了最后,就连最没心没肺的沈秋实也察觉出不对劲,老老实实地抱着零嘴缩到一旁,生怕又被那帮首领骂上一顿,反观向来体虚的喻稚青看上去却比平常还要冷静许多,先是安抚妇孺,令普通族人先去休息,后又遣了一队骑兵去察看情况,同时重新召集军队,调来粮草。
先前被众人当做平安符一般的“没有消息”,在此时此刻已然变了意味,成为失去联系、石沉大海的恐慌。其实众人不必等待骑兵归来汇报便能猜出状况,可还是要先遣人去,弄清是否仍在鏖战。
至于另外一种最最绝望的可能,所有人都颇为默契地不往那方面去想。
他与众首领坐在阿达帐中,如今的喻稚青已擅蒙獗语,不必再请阿达作通译,少年没有就目前的状况有过多迟疑,而是快速安排军队做好防御准备,并且给惶恐不安的各部首领都安排了事项。
或许是小殿下的这份从容冷静,又或许是各部首领都有事可忙,众人的紧张和担忧似乎都被抛去脑后,没有时间给他们多想,只得将全部注意力做好手上的工作。
众人忙至夤夜,总算在第二日天亮之前等到了骑兵汇报,可带回的消息反而让人更加惴惴不安竟然仍是一无所知据回来的骑兵说,他们一行二十人赶到岐国修建的城池时,并未碰见厮杀场面,但也的确见到新修的城墙间坍塌了好大一片砖瓦,岐军只用木头搭出架子堪堪遮拦,从那片缺口中窥见的城内并无人马,也无灯火,只是伏着一地的尸体,见身上服饰,似乎两军都有,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好若一座空城。
于是为首的骑兵队长令人马分成两批,他率十人进到城中查探究竟,而另一批骑兵则候在城外隐蔽处,或许能与蒙獗军队碰头。
空气中似乎还浮着血腥气,他们眼见着同伴从城墙的豁口间小心翼翼地进去,夜色如墨,很快便看不清去者身影,其余人在城外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别说等到蒙獗大军,就连进去的骑兵也再没归来。
无计可施的他们在旷野间等了一个多时辰,身上的棉甲都被露气浸湿,除却大风呼啸,仍旧连一点动静都没等到,留守的几个骑兵按捺不住,也进了城池寻找......这样一批连着一批,二十个人中最后只余他一个还留在城外,其余的人进到城中后便失了音讯,再难复返,甚至连拼杀或是惨叫声都没有,仿佛凭空失踪,径直被这座浓雾中的城池所吞噬。
最后一个骑兵等候良久,实在无法,只能独自归来,告诉蒙獗众人这个诡异的情况。
听完骑兵的汇报,帐中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起来,唯有坐在正中的小殿下面色如常,沉默片刻,又重新下了几条军令。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众人忙到翌日正午,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直至喻崖照常来帐中为阿达看诊,见喻稚青脸上浮着病态的潮红,才发现情况不对,原来小殿下忙了整整一夜夜,操劳过度,忽然发起高烧。
少年倒是不以为然,仍要和各部首领商议军事,可众人都知晓他体弱多病,哪肯由着他如此不珍重身体,都劝他回去休息,再加上众人也已疲惫不堪,小殿下无法,只能让侍者先送他回了帐篷。
草草梳洗一番,喻稚青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也清楚自己不能在此时病倒,于是逼着自己用了些白粥,又服下喻崖为他熬煮的汤药,独自躺在榻上。